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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绝望而不朽的诗篇—— — 李煜《 虞美人》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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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语三二 81.陈友康.最绝望而不朽的诗篇—— — 李煜《 虞美人》解读.名作欣赏,2006(7) 李煜在词史上属于清代词学家冯煦所说的“伤心人”。冯煦《嵩庵论词》曾说: “叔原(北宋晏几道)、少游,古之伤心人也。”这一系的词人除晏几道、秦观外,还可以加上李煜和纳兰性德。用现在的话讲,可以叫做“纯情词人”。他们感情丰富,感觉敏锐,思想单纯,最具艺术家气质。他们既不同于温庭筠、柳永一类的风流才子,游戏人生而无所顾忌,所以虽然沉沦社会下层而能充分享受生活的快乐;也不同于欧阳修、苏轼、辛弃疾一类强者型人物,勇于担当,积极进取,虽然遭受许多磨难而其人生却光华四射,他们代表了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纯情词人往往以真诚的心灵和单纯的眼光对待世界,而世界回报他们的往往是人生磨难,他们由于一往情深而难以自解,只有在痛苦中啃啮心灵,于是他们的作品中便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凉和绝望。晏几道“欲将沉醉换悲凉”正表达出这种状况。秦观《江城子》: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以及《千秋岁》: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其绝望情调决不在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之下。他们的文本表达了人类某一方面的感情所达到的纯度和深度,虽然不能反映主流价值观,但仍有不朽价值,所以他们的作品拥有广泛的读者。正如法国著名文学家缪塞所说: “最优美的诗篇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篇章充满着眼泪。” 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就是表现绝望的作品。李煜是南唐国主,曾经养尊处优,南唐被北宋灭亡后,他被软禁在北方,过着“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屈辱生活。公元九七五年农历七月,他写了《虞美人》表示对故国的思念,并令故伎演唱,声闻于外。宋太宗赵光义知道后大怒,逼迫李煜服下牵机药,在他四十二岁生日晚上将其毒死。《虞美人》可以看做后主的绝命词,就是王国维说的“真所谓以血书者” (《人间词话》)。词中对宇宙人生的追问和思考,特别是那种挥之不去的绝望,使它的思想力度和情感深度达到极高境界,因而古今共赏,凡选唐五代宋词者,几乎都在必选之列,当代人还把它谱成歌曲,广泛传唱。它为什么能穿越时空拨动古今人的心弦?这是本文要重点讨论的问题。 先用细读方法对每句话的含义进行讲解。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先看几位词学大家的评论。俞平伯《读词偶得》:“奇语劈空而下,以传诵久,视若恒言矣。”唐圭璋《唐宋词简释》: “满腔恨血,喷薄而出,诚《天问》之遗也。”叶嘉莹《迦陵论词丛稿·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这真是把天下人全都‘一网打尽’的好词。‘春花秋月’仅仅四字,就同时写出了宇宙的永恒与无常两种基本的形态。”以上诸家之说,都表明这两句不是平凡的词句,而是“奇语”,富有深意。读这两句词, 就要弄懂它“奇”在何处,深意又是什么。 先从表层看,它到底写的是什么?句中的“了”作动词,是“了结” 、“结束”之意。 整句意为“春花秋月何时才了结”。春花秋月代表一年四季,也就是代表时间。而时间是宇宙的一种存在方式,是无始无终的,所以这句话写出了宇宙的永恒。它是用问句写的,表明作者对宇宙的永恒存在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不能理解?为什么要问?因为他承受着巨大的精神痛苦,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何时才是尽头,因此,在百思不得其解时,他只有对天发问。唐圭璋先生说“满腔恨血,喷薄而出,诚《天问》之遗也?,便是此意。司马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在谈到屈原写《天问》时就说过,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都会呼天、叫父母。进一步追问,他的痛苦又来自哪里呢?来自国家的灭亡。归结起来,这句词写的是李后主国破家亡的深悲剧痛。 再看他写宇宙的永恒性是用什么词表达的?是用“春花秋月?,春秋交替构成时间的连续性和永恒性,这是客观的,但“春花秋月?两个意象,又给人变化无常的感觉: “春花?为什么会变成“秋月?, “秋月?为什么又会回归“春花?呢?从宇宙变化的一面看,春天的花开花落,秋天的月圆月缺,以及春去秋来都是短暂的、瞬间的,因此是无常的。客观事物尚且如此,人事就更变幻莫测了。 由于上述原因,叶嘉莹先生说这四个字写出了“宇宙的永恒与无常的两种基本的行头?。当然,宇宙的永恒与无常是哲学的表达方式,李煜不可能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触及到宇宙人生的一些根本问题。他之所以能触及这些问题,是因为他内心有着巨大的痛苦,在无法忍受时,就要质问天地、质问大自然。他的痛苦是由亡国造成的,但当他用这种方式把痛苦表达出来的时候,它又不仅仅限于亡国之痛,而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产生更为多样的人生体验。人面对宇宙的永恒和无常,确实往往会有一层无可奈何的悲哀。 “春花秋月何时了?就时间说,主要是指向未来, “往事知多少?是指向过去;就内容说,由宇宙万物的无常过渡到人生的无常。 “往事? 是什么?是他写这首词前的一切旧事,包括他做国君时的无上权威,做国君时的奢侈享乐,还有和大小周后的风流艳事,也包括他的沉溺佛教不理国政,直至肉袒投降,以及他“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破阵子》)的破碎,他在北宋“以泪洗面?的屈辱生活等等,这一切都是往事,多而杂乱,难以理清。“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子夜歌》), “往事知多少?写的就是“人生如梦,往事成空?的悲感。对一般人来说, “人生如梦?往往是一句无病呻吟的空话,而对李煜来说,却实实在在是一种用生命铸成的人生体验。他由一个国家的君主转眼间变为阶下囚,所谓“一旦归为臣虏” (《破阵子》),这种现象确实只有在梦中才能遇到。因此,“人生如梦?这句老话对李煜来说具有真切实在的内容。 而“往事成空?就意味着往事不可复返。人生的短暂无常和一去不返,与宇宙的无休无止又构成强烈对照,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深悲:如果往事能像春花秋月那样循环往复,那就不会有这满腔恨血了。但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总起来说,这两句写的是人生郁闷、苦于无解的呼问,又是人生痛苦、不堪忍受的悲吟。它的含义异常丰富深刻,所以被俞平伯先生称为“奇语?。读这两句词, 不要以“恒言” (即常言)视之。 从写法看, “春花秋月何时了?用了“反常合道?的方法。“反常合道?是苏东坡提出的一个艺术观点,指的是用违反常规的做法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这体现的是一种艺术辩证法。为时间快速流逝、生命短暂而忧伤、无奈是中外文学和哲学关注、思考的一个基本问题,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曹操《短歌行》)之类的诘问和焦虑在古典诗词中比比皆是。而李煜苦恼的是时间太漫长,不知何时了结,这与常规心理就完全相反。这样的心态只有在绝望的时候才会产生。所以我们说此时对李煜而言,存在本身就是痛苦,解决之道就是时间彻底终结,让他和这个世界同归于尽。这样的想法和写法确实是违反常情常规的,而所取得的艺术效果也是非同凡响的。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和开头两句联系非常紧密。“小楼昨夜又东风”和“春花秋月何时了”相呼应,正是因为“春花秋月”无穷无尽,所以现在又是东风劲吹、春花开放的季节。作者问“春花秋月何时了”是由于受着巨大精神痛苦,乃至于认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痛苦的,而他的痛苦是附着在“春花秋月”的自然形态上表现出来,所以,他现在又看到了春天、明月,自然又感受到了人生的巨大痛苦,春花秋月永无了结,他的痛苦也永无休止。此句中, “又”字最可玩味,它除了和首句呼应外,还起到“化景物为情思”的作用。如果没有“又”, “小楼昨夜东风”仅仅是客观叙事,用了“又”字,作者对景物的感受也同时表达出来。对此,唐圭璋先生作了精辟分析: “一‘又’字惨甚。东风又入,可见春花秋月,一时尚不得遽了。罪孽未满,苦痛未尽,仍须偷息人间,历尽磨折。”(《唐宋词简释》) 囚室一般的小楼让他想起过去巍峨的宫殿,明月的临照也勾起他的乡关之思,于是他就回首故国了,可故国已经倾覆,何处是当年的宫殿?何处是当年的欢歌?何处能重温过去的旧梦?凡此种种都已成为永不复返的往事,回想起来,只能倍增痛苦,所以说“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说“不堪回首”并非不回首,正因为回首的结果是更增痛苦,乃至于到了忍受不住的地步,才说“不堪”, “不堪”是“回首”的结果。 回首故国必然想到往事,因此,这一句还和“往事知多少”暗暗呼应。故国不堪回首就是往事不堪回首,进一步写出人生的变化无常。以“月明”而论,今日的明月与过去的明月并无本质区别,明月无殊,但江山易主,一切都今非昔比了,一切都已成为无可挽回的往事,明月照射下的小楼,明月照射下的故国,真令人“不堪”。 “雕栏玉砌依然在,只是朱颜改”用借代手法写出江山易主、物是人非之感。“雕栏玉砌”,雕绘得五彩缤纷的栏杆、玉石般的台阶,借指宫殿,极言宫殿之华美。“朱颜”指李煜本人,用部分代指整体。“朱颜改”是说由于成为阶下囚而容颜憔悴。此句有两种流行广泛的异文。一种作“依然”,以肯定的语气强调宫殿没有变化,突出物是人非之感,表现力强。一种作“应犹”, “应犹在” 即应该还在,是揣测的语气,符合他现在的处境和身份。他写这首词时,离开故国已经两年零七个月了,经历战乱以后,故国如何,作为囚徒的后主未必十分明了,所以,用“应犹”也有其道理。这也许就是两种异文长期并行的原因。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卓绝千古的名句,也是决定此词身价的词眼。它的好处,一是写出了国破家亡的深悲剧痛和人生变化无常的沉重哀伤;二是以水喻愁,使愁有了体积,把抽象的感情具体化和形象化。大江里的春水是无穷无尽的,越积越多,而且缓慢无声;后主的忧愁也是无穷无尽的,难以言说和排遣的,两者有高度的类同性,所以,以水喻愁是十分贴切的。愁是人类基本情感之一,古代诗词把它作为常见主题,写的作品很多。以水喻愁,从“建安七子”之一的徐鹖写了《室思》“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以后,写的人接踵而至,佳句也层出不穷。后主之前最为人们熟知的是刘禹锡的《竹枝词》: “山上桃花似郎意,水流不断似侬愁。”但以后主这两句最为震撼人心而被人们激赏。三是还使用夸张和设问两种修辞手法,强化了这个比喻的艺术效果。用设问句,表明他的愁很多很多,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自问自答。词写到这里,对李煜来说,人生所剩下的只有一江滔滔滚滚无穷无尽的哀愁,情何以堪?唐圭璋先生说: “末以问答语作结,吐露心中万斛仇恨,令人不堪卒读。” (《唐宋词简释》) 这首词,写了李煜亡国的深悲剧痛,他又把亡国之痛提升为人生的存在性悲哀,使这首词具有了深刻的哲理性和广泛的包容性。所谓哲理性,是指它触及到了宇宙人生某些最基本的真理和至情。包容性则是指它表达的真理和至情是人类所共有的,用叶嘉莹先生的话讲,就是它“把天下人全都‘一网打尽’”。 值得深入讨论的问题是,李煜为什么能完成这个提升?在中国历史上,随着朝代的更迭,国破家亡的皇帝不在少数,可他们为什么不能写出这种深悲剧痛?更不能把亡国之痛升华为哲理性的人类共感?国破家亡的文人也不少,这些文人一般都能抒写亡国之痛,但也很少能把这种感情进行哲理性升华,因此,他们的作品跟李煜用血写成的文字相比,在思想和感情的深度上还有间未达。 李煜之所以能完成这个提升,臻于别人达不到的境界,是由他的赤子之心和人生遭遇造成的。他以赤子之心体认了人间最大的不幸,以阅世极浅的纯真性情领受了人生最大的悲慨。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之短处,亦即为词人之长处。?朱熹《四书集注》注释孟子“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时说: “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 赤子之心,就是真诚、单纯的心。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阅世很浅;阅世浅则不通世故,不懂得人生的复杂和艰难,所以一旦遇到由一国之尊沦为阶下囚的巨大打击,以他单纯的心就无论如何想不通人生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不幸,命运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越想越痛苦,乃至于沉浸在无穷无尽的哀愁之中。他用全身心去感受这种哀愁,用血泪挥洒成《虞美人》一类文字。因此,他所写的忧愁、痛苦、悲哀就不仅仅限于亡国这一具体事件,而体现出对人生命运中悲剧性一面的总体体悟和思考,从而境界独辟,完成由具体的亡国之痛到普遍的人生悲感的升华。这就不是宋徽宗一类“自道身世之感?的《燕山亭》词所能比的了。这样的感慨在词中出现,不但丰富了李煜词的内涵,而且提升了整个词的思想层次。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早已指出: “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叶嘉莹先生也说: “林花开谢总伤神,风雨无情葬好春。悟到人生有长恨,血痕杂入泪痕新。” (《灵溪词说·论李煜词》) 这种人生悲哀,也就是人生忧患。在哲人们看来,忧患是与生命伴生的现象。《庄子·至乐》: “人之生也,与忧俱生。” 欧阳修《秋声赋》: “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人因为是万物之灵,有思想,有情感,所以也就比一般动物有了更多的生命忧患和精神痛苦。对人生这种无法避免的缺憾,李煜体会极深。《子夜歌》: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乌夜啼》: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虞美人》虽然没有这样明确的表示,但弥漫于字里行间的就是这种无奈。刘鹗认为,中国历史上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表现人生忧患的。他在《老残游记》序中说: “灵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 《庄子》为蒙叟之哭泣, 《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 《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西方文学家也有类似的看法。除前引缪塞所说“最优美的诗篇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篇章充满着眼泪”以外,雪莱也说: “我们最甜美的歌,就是那些倾述最哀伤的思想的。” 《虞美人》就是最哀伤最绝望的诗歌,同时也是不朽的诗歌。 清代词学家周济在《芥存斋论词杂著》中把李煜词比喻为西施,说“浓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这指的是后主词自然而工丽的特点。西施淡妆浓抹总相宜,即使不刻意修饰打扮,仍自有一种无法掩饰的美,所谓国色天香。《虞美人》全词自然朴素,没有刻意雕琢,一切纯任自然流露,所谓情到自然成。但艺术上又是工巧的,如句与句之间的呼应就很紧密,隔句相承,层层呼应,章法分明;各种修辞手段的使用十分得体。每句都有耐人寻味之处,通体透亮。 陈友康(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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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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