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明光(网名易森)/文 一.鲁镇的下午,一场意外的空旷对话 作为现代文学先驱的鲁迅先生的一部经典短篇小说,1924年2月7日完成并于同年3月29日发表在《东方杂志》上的《祝福》自它诞生之日起就一直众说纷纭。不同时代的背后有着不同的官方话语解读方式和民间心理取向,以至于足可以打一场漂亮的口水仗。而人们往往忽略的却是最简单的事实,鲁迅只不过想叙述一个东方女性的悲惨命运,就像他读过的那些西方女性的同类故事一样,只不过加上一些东方特色加以点缀而已,对儒家思想文化的斗争需要,以及对浙东民俗的地域细部的猎奇与出售即是明证。于是,一个以祥林嫂和“我”的人生交叉道路为主体的故事出现了:“我”跟那个时代许许多多怀着救国抱负出外求知的理想主义小青年一样,赶上了一次世纪初的春运,在年底的祝福时节之前从外地回乡,但“我”的“新知识分子”身份却遭受到本家的“讲理学的老监生”鲁四老爷的冷遇,这就使可能是留洋归来的“我”与一个及其平凡普通的农村劳动妇女祥林嫂在河边相遇后的一番谈话显得格外富有意味,两个毫无关联的人,他们的命运此时走到同一个时空的点上,热血青年者如“我”,按理说应该是拯救祥林嫂的人,可是“我”却因为她关于灵魂有无的问题而落荒而逃,所以接下来,当天夜里她的寂然死去不能不说与“我”有着莫大的干系。于是,小说中的“我”便有了回忆这个女人一生悲惨命运的契机,在内心负疚和灵魂救赎的双重压力下,“我”决定第二天离开鲁镇,轻轻松松地摆脱牵挂,进城去。 祥林嫂在死前与“我”的对话是在一条河边展开的,话语涉及天地众神和一个终极的哲学命题,表面上看似一场意外,实则经过作者周密的安排。彼时,在那个阴云密布的日子,雪还没有正式下起来。而读罢整部作品,我们不难发现,这次谈话的糊涂结果直接导致了祥林嫂的死亡。那么,“我”是否就这样成为了罪魁祸首,使得作为做了五年之久乞丐的祥林嫂没有度过这次众生的祝福呢? 还有一些问题,比如当时的我为什么要负疚?我的离开是源于对封建文化充斥的家乡的失望,还是因为来自无法承受祥林嫂的最后的追问而导致良心不安的选择?我们不难发现,鲁迅在这部小说中,并没有放过一向有着某种良好的“救世主”感觉并由此对下层民众持有巨大优越感的“我”,“我”是清高自大的、自以为担当着国家和民族命运的使命感的五四后的西化的新知识分子之一,并且也是一直在传统和西方的矛盾冲突中无法摆脱疑问和困惑的那些人之一。所以,祥林嫂不过是审视“我”灵魂的一面镜子,在以祥林嫂命运为描写的大半篇幅背后,隐藏的是一颗喘息的灵魂,一个软弱的旁观者的目光,一个选择了漂泊——回乡——再漂泊命运的被时代错位的知识分子的彷徨内心。没有知识的祥林嫂做了些什么,而我又做了些什么?“我”是不是应该忏悔?显然鲁迅在这里并没有打算要饶恕袖手旁观的“我”和“我们”,鲁迅把矛头对准了他们,当然,其中也包括鲁迅自己。 二:走出卫家山,走出贺家墺 逃婚到镇上打工的祥林嫂无疑是鲁迅刻意塑造的一个典型,这与可怜的阿Q一样,两者都是村镇主流世界的边缘者。她活在上个世纪初,来自社会的最底层,勤劳、善良、纯朴、诚恳,甚至骨子里还有一点点封建意识里的烈女情节,有一种蒙昧的勇敢和不顺从,虽然这与她胆怯的外表形成极大的反差,但她的三次与命运抗争的人生选择并不让人觉得奇怪和突然,尽管这几次尝试都失败了:第一次是从婆家逃到鲁镇,第二次是用撞香案角的方式来抗婚,第三次则是把全部的赌注投在一个寺庙的门槛上。最终,她先前骨子里不甘心命运的安排,被全世界无情地加以摧毁,让她不得不顺从命运,在柳妈的怂恿下,她也迷信起来去捐门槛给自己赎罪。造成这些性格上的矛盾只在于她的的善良和无知,没有知识的她注定要陷入思想的深渊,虽然我们觉得这句话未免冷酷无情,但灵魂任人摆布,最后必会完全失去自我,这一深层的变化不难从鲁迅对她三次外貌尤其是眼睛和手的描写中可以看出。这也让读者认识到,一个人拥有一颗自由和觉醒的灵魂该是多么宝贵。 在那个时代,祥林嫂是绝没有机会接触到知识的,更遑论受教育权。她的命运在开始时就已注定,她成为寡妇后没有守节,没有成功树立贞节牌坊,这才是人们无法原谅她的根本原因。她违反了人们头脑中习惯性的道德常识。那么,我们一起来看看,对她的灵魂毫不留情地下毒手的人们又怎么样呢?鲁四老爷的顽固、保守在这里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像这种自以为是、自私自利到了极点的人到今天也并不少见。从鲁迅对他书房的描写来看,他学过理学,但其实只是学会了怎样摆架子,做权威,怎样发号施令,怎样对现象加以简单粗暴的道德评判罢了。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头脑一样是死的,他的真正的灵魂早已离他远去。固然,他所受到思想上的毒害跟祥林嫂比起来一点都不少,但我们不可能原谅他的万千忏悔。不,他至死也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无从谈到“忏悔”二字。与他相比,鲁四婶并不缺乏女性的恻隐之心,两次在人们有争议的目光中收容身为寡妇的祥林嫂实属不易,然而,她的头脑里却唯鲁四老爷马首是瞻,这是下意识里的夫唱妇随,而最后也正是鲁四婶的二次怒喝直接使祥林嫂失去了参加祝福的权利,从而导致祥林嫂最后的万念俱灭。她对鲁四老爷理论的维护是根深蒂固的,她也没有活出自己。柳妈与祥林嫂虽同为下人,却也不认为祥林嫂的遭遇值得同情,况且她更愚昧更迷信,这就加剧了祥林嫂走向人生末路的命运。鲁镇的其他人也如此,一面“咀嚼赏鉴”祥林嫂的痛苦,在对她表示同情的眼泪中达到自我崇高的愉悦和满足,一面又认为她的不守妇道无法原谅。最后,在祥林嫂反复絮叨一次次挑战人们承受能力的情况下,这部主题稍显沉重的作品竟收到了不可思议的喜剧效果。鲁镇的人们全都听腻了,反而对祥林嫂加以嘲讽,这种结果对当时社会所有人的良心底线是一个巨大的讽刺,拿到今天来讲依然震耳欲聋。而卫老婆子,算是一个事不关己的例外,但这个中人形象我们丝毫不感到陌生,她能说会道,将祥林嫂作为自己谋生的手段,她不可能在造成祥林嫂的死亡嫌疑中抽身而退。正是这些人,在祥林嫂的周围,建构了那个时代农村社会的传统风俗习惯的强大力量,不管是祥林嫂,还是其他妇女也好,谁坏了风俗,都会被他们遗弃。然而他们丝毫没有考虑这样做是错误的。 在那个时代的风云之下,国家前途未卜,人们茫然四视,听天由命。有关民主、自由及其知识、思想的缺乏使彼时的人们陷入黑暗的低谷,五四之后直至今天也没有发生绝对性的改变。试问,今天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众口铄金,流言杀人的事一件也没少过。祥林嫂的悲剧不是由哪种思想制度,或者统治阶层势力,或者哪个人来决定的,决定她不幸命运的是她自己和那个行将就木的时代。而不是鲁四老爷之类的人,他们本身对祥林嫂的死并没有原罪。因为没有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生存的时代,祥林嫂不能,鲁四老爷不能,“我”也同样不能。 除非祥林嫂抗争自身的坎坷,可是她又确实反抗了,她一直都在顽强地活着。有着逃到鲁镇——离开——回到鲁镇的人生轨迹的祥林嫂,两次走出山里,虽然一次主动,一次被迫,但都朝着广阔的外部世界求助,她的勇气让我们无权指责她的无知。相比之下,在对世俗力量的斗争中,她实在是比“我”在实践这条道路上走得更远。 道德审判有其时代局限,祥林嫂的不幸就在于她成为二十世纪初的众矢之的。而只能作为看客的“我”的精英意识显得既多余又可疑,尽管“我”的某种思想能超越时代,却无法仅凭一己之力点亮这个时代的曙光,信仰文字胜过手术刀的鲁迅,也只有黯然地承认了自己的不足。此时的城市,尚且存有文化上的争议,何况鲁镇这样的边远地区。 三:万物降临,五更时分的“我”该赴何处? 前文谈到,唯一能理解祥林嫂悲剧内核的只有“我”,可是,“我”甚至都不及祥林嫂的一半勇敢,再谈出手相救,就未免太过天真了。 假如,带有鲁迅本人浓重影子的“我”面对众多类似于祥林嫂的不幸又能怎么办呢?受过西方思想影响的“我”又在这个时代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上?这两个问题不禁让人发现,“我”在祥林嫂的个人命运中失声了,“我”不仅无力去对抗鲁四老爷的世俗观念,而且也难以回答祥林嫂的追问。若要真对抗愚昧暴力的大众,更是高看“我”了,这一点,绝对无从谈起。“我”尽管同情祥林嫂,并对她的死感到了心灵上的负重,但我们有理由相信,“我”大概很快就要淡忘了。简单地讲,“我”虽与祥林嫂同为传统所不容,但“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对这个时代推卸了责任。这样的“我”连一个祥林嫂都无法搭救,遑论更多。 祥林嫂在追问“我”,代表那个时代千千万万需要真正寻找人生真相以拯救灵魂的人们在追问“我”,“我”却退走了。鲁迅对“我”是极矛盾的,一方面不愿意看到自己充满知识的完美心灵中出现软弱和可耻的地方,一方面又极力想逃避自己的过错。鲁迅想说,“我”的离开是一种堕落的行为。“我”就是鲁迅的另一半,也是鲁迅认为自己懦弱的一面,在这部小说里,鲁迅实际上对自己进行了痛苦的反思和不依不挠的灵魂拷问。这才是小说的大半重心所在。小说中多写祥林嫂,实则也写了“我”,我是“看”的人其中的一个,祥林嫂是“被看”的中心。这里对鲁迅思想的凝重和深沉可以一见。所以,小说也可以看作是鲁迅代表祥林嫂对整个知识分子阶层(包括他自己)的追问和批判。鲁迅太清醒了,又太真诚了,这种真诚对于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来讲比什么都重要,他绝不放过任何一点可以疏忽的地方,比如对底层人民命运的仅仅报以自责或漠视的态度。鲁迅又太认真了,他在呐喊的同时也感到了孤独和失意,但作为一个超前于时代的作家来说,这又是必然。 关于小说的技法,小说的情节结构采用了倒叙的手法,暗合了我和祥林嫂的人物命运线索的交叉关系,这两条线索无不体现了作者对祥林嫂和“我”的客体和主体的追求,再加上最后一段相当重要的心理描写,使这样的结构既简单又有力,能够让短篇小说这一文体在为数不多的汉字空间里积蓄、迸裂和扩张出最大的张力。小说的表达也很简单,不外乎,同情一个“祥林嫂”,批判她周围的人,顺便审问一个“我”,当这些人的数量以几何倍数得以增长时,一个时代的命运便被写进去了,小说中那些人物的影子到了今天已变成过去一瞬间的无声爆炸物,因此,人们无法将他们遗忘。因为无法遗忘,人类得以灵魂上虽挫折不断却能一直滚滚向前地迈开红尘脚步!这样的小说,无疑是杰出的,虽然鲁迅没有像其他作家那样习惯于取悦和讨好读者,使人读起来并不轻松。但是,它是很耐读的,也足以震撼心灵。这远比那些远离时代或姿态总是高高在上的作品好得多,也最有生命力。 最后,只剩下一个悬念,第二天即将离开鲁镇的“我”在到达相对文明开化的城里之后,又会用多少时间将这件事彻底遗忘?“我”似乎很难直面这个问题,不是吗?对于这个问题,很明显,鲁迅在小说末尾给出了答案:作为一件谋杀案的见证人,他会责无旁贷,将这个问题一直思考下去。 2009-3-1改自旧稿 2009-4-15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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