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我的阅读
——对鲁迅先生《风筝》一文地漫谈
内容摘要:长久以来,我们教师对教材的理解已经被教参以某种方式所规定,我们的一切分析都是为着要证明教参的结论,而不是由自己的阅读分析得出的结论。本文试着脱离开教参的紧箍咒,从感知的变异;不动声色隐藏着作者的叙述笔法;叙事的速度;鲁迅式的语言;文体之争这五个方面对《风筝》进行教参外地解读,以此证明:作品一经产生,就具有其相对的独立性和自身的生命力,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作品。
关键词: 鲁迅 风筝 感知 叙述笔法 叙事速度 语言 文体
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编者将《风筝》一文置于第五单元“感悟亲情”中,同时在篇首加上了这样的导语——“在温馨与和美中有亲情,在误解和冲突中也有亲情。本文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这显然是单一了课文的思想内容,幸亏教参增补了其他5个版本的思想内容探析,才不枉了毛主席对鲁迅先生的评价:是人民伟大的“思想家”。
《风筝》一文出自鲁迅先生的散文诗集《野草》。《野草》蕴含着鲁迅先生对人的“个体生命”的深度凝视和对人的“生存环境”的无情提示。他在《二心集.<野草>英文译本序》中谈到:“大抵仅仅是随时的小感触,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措辞就很含蓄了”。因此,鲁迅先生的文章要靠每一个自己在阅读中去感受的,不同的读者对同一篇文章会有不同的阅读感受,而且随着时间地推移与时代地变迁,读者对文本感受的侧重点毫无疑问还会有所变化。既然阅读是我的阅读,那么现在,我要说一些与语文教参中的思想内容无关的话题,做一回根据自己地阅读得出结论的主人。
一、感知的变异
作家周国平在《父亲的死》一文中说:“父亲活着时,尽管我也时常沉思过死亡问题,但总好像和死亡隔着一道屏障……父亲的死使我觉得我住的屋子塌了一半,我的来路变得模糊,我的去路反而敞开了。”这种对“死亡”的感知变异竟然是作者角色转换成孤儿后的,以此为底价的切肤之识,那种伤痛自不言待。《风筝》也同样写了这样一种感知的变异。幼时的我不喜欢放风筝,并认为“那是没有出息的孩子所作的玩艺”。因为父亲的早逝,让身为长兄的我不得不代替父亲的角色,以封建家长的资格来管束自己的弟弟,不但不许他放风筝,而且,将他苦心孤诣偷做的蝴蝶风筝,“伸手折断了”,“掷在地下,踏扁了”,然后“傲然走出”,“并不留心后来的他怎样”。我凭借着长兄的“权威”得到完全的胜利,我以为用了这样的方式悄悄地爱着自己的弟弟,使他“不落人笑柄,不再可鄙”。直到多年以后,当鲁迅先生从一本外国书上知道了“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之后,先前那尘封的堆满什物的角落里的一幕,骤然在眼前展开,内疚而沉痛的心绪袭上心头,他的心情在那连续四次“堕”中,变得如铅块似得沉重,让他坐卧不安,让他感到一种“无可把握的悲哀”。生活的经历和思想的深广,使鲁迅先生对过往的事情有了深沉的思索和深刻的反省,童年时的感知在这里被重新刷新。套用王朔对鲁迅先生的评价:“你愤怒的对象是多大格局,你的作品也就呈现出多大的格局。”“当年他对弟弟做的认为是多大的理所当然,现在他的心灵也就啃噬出多大的剧痛。”这样的感知变异是相当残酷的,无怪乎鲁迅先生会以“不愿沉湎于‘春日的暖和’却要躲到‘带着寒威冷气的严冬’中去”来结尾。
而这种感知变异所产生的系列反应是:鲁迅先生不但以严峻的态度写下了当年我以封建陈腐的思想扼杀儿童自由、活泼精神的错误行为,将这件事贯之以“精神虐杀”,而且不给自己留任何弥补错误的机会。诚如他自己所说:“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我解剖自己并不比解剖别人留情面。”好像是为了让自己一辈子背着这个沉重的罪孽的壳似的,鲁迅先生自虐的不给自己过往的错误有改过的那一天。当他向小弟弟表示歉意时,小弟弟的回答是“已全然忘却”了。这就是说,在鲁迅先生看来,这童年的“精神虐杀”非但没法弥补,而且也无从宽恕了。
二、不动声色隐藏着作者的叙述笔法
沃伦.贝克在《福克纳评论家》一文中说:“福克纳对生活的看法怎样,他的文体也怎样。”文章的叙述笔法在某种程度上体现着作家对生命世界、对人生意义地认识与理解,它是文本意蕴指向的符号信码。《风筝》一文表现了鲁迅先生冷静、退后、隐伸、隔绝了的错。在叙述方式上,采取节制叙述者情感的策略,以客观、冷静、不动声色的态度展露人物的内心世界。文章开头的景色描写,虽然非常克制,仍然显得十分压抑,凄冷,然而,每每写到“故乡的春天”时,却一改萧疏的笔触,而变得浓墨重彩。在江南,每当风筝飞舞时节,山桃吐蕾,杨柳抽芽,和孩子们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这样艳丽的画面跟“眼下的北国”的“天空也有一二风筝浮动,但地上满是积雪,黑色的秃树枝丫杈于天空中”相提并论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那样的令人惊异。作者将自己向往光明天地的心情模糊地隐伏于场景、细节中,表面如平静的水面,底下的情感却是波涛翻滚。
在《风筝》一文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在冷峻的外衣中更裹藏着一种极大的和暖,情爱的温柔。这显然不同于卡夫卡、沙特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先生的文章更温暖,他的人情味更强,他不是以那种永远折磨着人的残酷的上帝示人。鲁迅先生把他的情感化为本体,放在他的创作中,留给了人间。在文中,最触动人心的一幕,是背着我,苦心孤诣地在少有人去的小杂屋里偷做风筝的“十岁内外”,“多病,瘦得不堪”的小兄弟,在突如其来的我面前,骤然“惊慌”“瑟缩”,眼睁睁地目视他已投注了无限心血、将要完工的作品顷刻间被“抓断”、“踏扁”,他只能绝望地站在小屋里。作者以简练细腻,散淡自然的笔法刻画了“小兄弟”内心深处的伤心与无奈。这种伤心与无奈,是我国传统文化环境中的每一个人在被迫离开童年世界的过程中,都曾经复制过的一种感受。成年人的意志强加在儿童身上,灌输到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使一代又一代的儿童过早地远离了趣味,远离了充满想象的童年世界。孩子成熟了,心灵苍老了……相信每一个有良知的人读到这里,“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地堕下去了”。文中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氛围,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白描式地勾勒中挖掘出了人物微妙的心理,让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融进人物的心灵世界。
三、叙事的速度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到墙外有两株树,一颗是枣树,还有一颗也是枣树”,这句来自于鲁迅先生《秋夜》开头的四个句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奇怪于它叙事的拖沓、缓慢,直到读了台湾作家张大春的《小说稗类》才有了一知半解。张大春说:“这四句话一旦修剪下来,读者将无法体贴那种站在后园里缓慢转移目光,逐一审视两株枣树的况味。修剪之后的(无论是两个或一个)句子也将使秋夜的首段变成描写“枣树”的准备。然而鲁迅根本没准备描写枣树呢?——或者应该这么说:枣树只是鲁迅为了铺陈秋夜天空所伏下的影子。”原来鲁迅先生放慢这一叙事节奏是有原因的。课文《风筝》的叙事速度也不属于匀速运动,文章开头“我”在北京冬季的天空中,看见一二风筝浮动着,引起了一种惊异和悲哀,为什么呢?是因为想起了小时候“精神虐杀”的一幕,而且这一幕永远无法补过,从结构上说这是为了引出下文第三节以后的内容,可作者却插入第二段对故乡早春放风筝场景的回忆,把叙述暂时隔断,造成文本结构上的一松一紧、一张一弛,使文字跌宕起伏。同时,作者又将往事叙述与情感抒发紧密结合在一起,在叙述文字之间,不时地插入一些抒情性的文字,这里的抒情,不是对所述之事的画龙点睛,而是依所述之事生发开去。文章一、二两段,既形成一种以“寒威”与“温和”相映衬的情感对比,又在“惊异和悲哀”的基础上进一步抒发了感情:“我现在在那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这种叙事与抒情被不断地隔断,形成一种有节奏性地盘旋,隐蔽地表现了作者对过去的时间的自觉意识,在现在与过去的对照中隐含对过去“美”的眷恋,对现在变异的“隐忧”。
另外,文章在第5自然段开始跳跃,时间在这里就像放黑白电影似的被卡掉了很多,原先的叙述在这里被突然中断, 20年的光阴就这样被悬置了起来,真是“改了句子,变了世界”!文章到这里形成了叙事的快节奏,让作者也让读者在对时间与生命的反复追溯和质问中,获得了新的体验。对作者而言,那是一种面对空虚,无从措手的悲哀,因无从措手而显得软弱无力,又因悲哀所面对的反生有力,这就使他在对抗中成就了灵魂的荒凉。时间逝去,当脸上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文的我再见到风筝时,作者叙述道:“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
四、鲁迅式的语言
台湾作家李敖在《李敖有话说》一文中是这样评价鲁迅先生的语言风格的:“鲁迅的文字里面有一种稀奇古怪的,看起来令你非常不舒服的,甚至不通的句子混在里面……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大量的鲁迅式的风格,……”这偏激的话受到了亿万人民地声讨,也为我找到了读不懂鲁迅文章的心理平衡。在平常的教学中,只要看到是鲁迅先生的文章就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心理,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难于直面他那个语言高度与深度。凡是“春天”就不会只是季节的称呼,凡是“高墙”总有封建性的象征,所以,凡是“鲁迅”的只能依了教参的说法。用王富仁教授的话说:“鲁迅总运用其文字独特的意象系统来分析他说分析的,解剖他所解剖的。他的语言带着那个年代的烙印,带着属于他自己的一种特殊的刚性。”
读鲁迅先生的文章总有一种阴冷杀伐之气,总带着浓烈的悲情和深重的无奈。撇开主题思想不说,我们来看《风筝》一文的用词:第一段用到“惊异”“悲哀”,第二段“伶仃”“肃杀”“诀别”,第三段“嫌恶”“可鄙”,第四段“惊惶”“失了色”“绝望”,第五段“虐杀”,第六段“断绝”,第八段“沉重”,第九段“惊异”,第十一段“沉重”,最后一段“悲哀”“肃杀”“寒威”“冷气”等,整个作品呈现出来的色调多是灰暗的,似乎通过曲折的意识要表达一些深层的内涵,带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感,总让读者觉得,“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与冷气”。
鲁迅先生是一个高等的画家,在他的作品中,能经常通过色彩地对比来造成的视觉反差,带给读者以深思。《风筝》中,“温和的春日”与“肃杀的严冬”一明一暗的色彩;与《风筝》创作时间仅8天之隔的《雪》中“暖国的雨”与“朔方的雪”一热一冷地对照,均构成了表层的叙述与深层的意愿的很大的张力,给读者以墨落毫收而神传言外的感受。
五、文体之争
关于《风筝》这篇文章到底是小说,还是散文诗,教参也有提到,但终究没有定论。虽然课文置于散文诗集《野草》名下,但显而易见,在这样的作品面前,现成的理论和经验不能不有点茫然不知所措。这使我想起当下文坛的一个热点,对韩少功的新作《暗示》的文体之争。《暗示》暧昧的文体使得习惯上的文学批评家举步维艰。后来得出的结论是:这种反常规的的文体选择是作者为了消除思想因受常规驯化而构成的危机,合乎了作者反传统的思考方式。在这一点上,鲁迅先生可谓是他们的先锋,《风筝》一文就在启示我们:要把所谓常规的正统的老祖宗的东西统统悬置了起来,去冲破思想的常规驯化的牢笼。这,或许也正是此次论文写作范围:关注教材与教参的制定者的意思!
参考文献:
陈钟樑: 《对郑桂华< 风筝>的点评》,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秦亢宗: 《鲁迅作品教学问答》, 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语文七年级上册,教师教学用书》,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胡亚敏: 《叙事学》,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福克纳: 《福克纳评论集》,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
李泽厚: 《中国现代思想史论》,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8-版
饵快: 《质朴自然妙理如画——浅谈鲁迅先生的白描语言艺术》,《语文月刊》2005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