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是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此前他出过一册《踪迹》(亚东书局,1924),是新诗和散文的合集。
朱自清是一位诗人,可能没几个听说过。1922年,他和俞平伯、叶圣陶办过《诗》刊——这是中国新文学史上第一份新诗刊物,也跟周作人、郑振铎等出过一本八人的新诗合集《雪潮》(商务印务馆,1922)。在《背影》的自序中,他就说:“二十五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搁笔已久。”《踪迹》以后,朱自清就疏远了新诗,开始转向散文,“这本小书里,便是四年来所写的散文。”
“这本小书”就是《背影》。朱自清的散文,中学时代我们就熟读了,像《绿》《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以及《背影》,都是中学课本里的范文,当年几乎是会背的。
这四篇散文,也是朱自清早期散文的代表性作品,前两篇收在《踪迹》中,后两篇编在《背影》里。
作为书名的《背影》,是一篇感人至深的文字。中学时听老师钝刀解牛般地分解成一个个段落大意,昏昏欲睡,现在再读: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下身去……他用双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眼泪很快流下来了。”我的鼻子也酸酸的。父亲在朱自清心中,一直是一个他敬畏的人,可是现在看到他笨拙的身影,朱自清的心中只有苍凉了。
《荷塘月色》是朱自清在清华园教书时写的,去年在网上见过有人在拍卖它的木刻本,也就是五六页吧,上海的一个朋友拍到了,待寄过来一看,原来是水印的。本来还以为是秘本,水印的,就不稀罕了,据说被随便塞在了餐桌的玻璃下。
《背影》分甲、乙两集,共15篇,乙集是旅行记,甲集则多记人,像《哀韦杰三君》《白采》《怀魏握青君》,都是怀念友人之作。
《背影》书中,放了两张插图,一张是丰子恺作画,夏丏尊题字的《儿女》插图,画的是四岁的阿菜,朱自清的女儿。丰子恺、夏丏尊是朱自清在上虞春晖中学时的同事,白马湖畔,丰、夏两人的旧屋还在,朱自清的居所,则不可寻觅了。这本书中有几篇文章,就是在白马湖写下的,像《女人》和《飘雪》。另一幅插图,则是诗人白采的背影,立在露台上远眺,这是像主送他的。照片上写着:
佩弦兄将南返,寄此致余延伫之意!
白采之死,是一个朋友来信说起的,死在香港到上海的船中,船都到了吴淞口,诗人却猝然逝去,遗物中有四包女人的头发——“白采是一个不可捉摸的人”,朱自清说。
朱自清早期的散文,像《踪迹》和《背影》中的篇什,都是绚烂至极的美文,有人喜欢,也有人非难。
叶圣陶是朱自清的老朋友了,在一篇怀念亡友的文章中说:“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见得不怎么自然。”唐弢也说:“论文字,平稳清楚,找不出一点差池,可是总觉得缺少一个灵魂,一种口语里所包含的生气。”
不过郑振铎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朱自清的散文贮满了一种诗意,“在文学研究会的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甲申五月,颐园记。
《背影》,朱自清著,开明文学新刊丛书之一,开明书店1928年10月初版。我另有一册1946年4月的十一版。
来源:都市快报 作者:夏雨清 背影 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籍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贴;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桔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桔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桔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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