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先生说:“你再来,我就不在了。”他可能感觉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不久听说,文化部在准备齐白石的后事,治丧小组里有艾青的名字。然而,反右运动开始了。艾青为所谓的“丁陈反党集团”说了公道话,被牵扯进去。齐白石去世的消息,我们是在《人民日报》上看到的。齐白石的追悼会没有通知艾青参加,他对我说:“我和齐白石的友谊,在文艺界是众所周知的。不允许我和齐老先生的遗体告别,不知是什么人的主意?”
艾青回忆了他和齐白石的许多往事。他给我讲了一个小故事:
有一次,他去看齐白石,老人从柜里拿出一卷画,画里附着一张纸,上边写着:“妻妾儿女切记,此卷画是传家宝,务必好好保存。”
齐老先生对艾青说:“这些画,给你保存吧,家里人是收藏不住的。”
艾青说:“齐老先生,我既不是你的妻妾,也不是你的儿女。这些画,不好由我保存。”
艾青说:“通过这件小事,可以看出白石老人对我的信任,我们是这样深交的朋友,在他离开人世时,我都得不到机会去送送他。”为此,艾青难受了很久很久……
艾青的字
1990年3月21日,艾青在外开会时摔了一跤。医院诊断是右肩关节脱位,但在复位治疗时出了事故,出现了大结节撕脱性骨折。那年3月27日是艾青八十大寿,他是在医院里过生日的。经过反复考虑,他的右胳膊动了手术,右肱骨头切除,装上了人工假体。他是带着半只假胳膊从协和医院回家的。
为了加速艾青的手早日康复,我动了很多脑筋。我想,写字对艾青活动手是最佳方法。他不想写,我就软硬兼施,把纸和笔摆在他的眼前,叫他反复地写“乐而康”三个字。
1993年,梅志要艾青题“胡风生平与文学道路展览”。艾青对我说:“胡风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我应该义不容辞地为他题字,但是我的手拿起笔来还是发抖,恐怕写不好。”他叫我向梅志解释解释,另请人写。
我说:“梅志既然请你写,肯定有所考虑,你要是拒绝写,我想会伤朋友的感情,还是写写看吧。”
他说:“你总是逼着我写这个写那个的,可不要逼出人命案子来!”
我还是耐心地对他说:“活动活动手和胳膊也没有什么坏处嘛。”
他说:“这不是一般的签字,是要挂出来给大家看的,你告诉梅志,要题字没有,要命有一条!”
我知道艾青说的是气话,这句话也是冲着我来的,我拿起了电话,想吓唬吓唬他:“我把你刚才说的话,告诉梅志吧!”
艾青信以为真了,马上急着说:“你放下电话,拿纸拿笔来。”
那天,他写了一张又一张,但是没有一张是他满意的,他说:“我想出了两个方案:一个方案,你叫梅志另请高明;如果她还坚持叫我写,那就用另一个方案,你从我写的这些字里,挑出一张来,你把每个字的笔画描直了。”
我照艾青的话做了,拿给他看。他说:“只好这样了,交给梅志吧。”
我说:“我把字都描走样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赝品。”
艾青说:“人家,人家,哪那么多人家!就是我和你一家,梅志叫我题字,因为我是胡风的老朋友,要是论字,她知道我不是书法家。”
我未加说明,把题字交给了梅志,她用上了。
那一两年里,我常叫艾青写字,这对他恢复手的功能大有好处。艾青也知道我的用心良苦,他给了我很多头衔:好特护、好保姆、好妻子。我对他说:“不必夸奖了,谁叫我嫁了一个经常出毛病的丈夫!”
他说:“你还记得那句话吗:少年夫妻,老年伴。我们两个人相伴得不错嘛……”
我说:“是啊,就是活得太累了……”
摘自《我和艾青的故事》高瑛著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1月版28.00元
《文汇报》2003年5月2日
艾青(左)与作者在一起
教师光荣
我这个从小爱诗的青年,早就读过艾青的诗,知道他在中国诗坛上的崇高地位,可以说神交已久。就是在他倒霉的那些年月,我也像千万正直的人们一样,盼望着艾青和艾青
诗的重现。这一天终于在“文革”结束后不久到来了。
艾青离开新疆回到北京,蜗居在东城区史家胡同一个极普通的居民小院中。他的小儿子艾丹和父母一同住在不大的房子里。艾青和夫人高瑛十分重视孩子的学业,希望他能进入和史家胡同仅一街之隔的北京二中读书。大概艾青从朋友那里打听到我也是一个“诗人”,恰恰又是北京二中的教师,所以就想通过朋友认识我。我听说后真是喜不自胜。
艾青身高体壮,头大脸方,说起话来,总爱微笑着盯着你,娓娓道来。他听说我是专门给孩子写朗诵诗的,微微点头称许。他还说教育太重要了,你们很辛苦。这些话在刚刚经历了十年动乱的“臭老九”教师听来,如沐春风。
北京二中的“四一”校庆要到了少不了要请一些名人题词作画,我也代表学校,请艾青给学校写几个字。很快,他让儿子艾丹送来3幅斗方。艾丹对我说,“一幅给学校,两幅给您。”两幅给我?我实在没有想到,因为我并没好意思向这位诗界泰斗求字呀!
到底是诗人,题词极精炼:给学校的一幅写的是“培育人才”;给我的,一幅写着“教师光荣”,另一幅写的是“懒惰的人等待幸运 聪明的人依靠勤奋”,还谦虚地写上“世霖同志指正”,落款“艾青”之下,是他的一阳、一阴两方印章。这两幅墨宝实在太珍贵了。我把它装裱好,并量身定做了两个镜框,收藏起来。20多年后的2005年,北京二中成立“教师博物馆”,我把珍藏的这两件文物献给了母校二中。
忘年朋友
我一直视艾青为长辈和诗歌创作的偶像,从来不敢视为平辈的朋友。可是从艾青那里,我感到的却是朋友般的对待。
1979年的一个秋日,我应约去访史家胡同。那天艾青显得挺高兴,他坐在书桌前,让我坐在他身旁。只见书桌上有高高的几摞新书,艾青从最上面拿过一本,我一眼看见素雅封面上的4个大字:《艾青诗选》。我敢肯定,这是“文革”以来十二三年中,除了鲁迅作品集以外,最厚重的一本个人诗集,又是文学出版界的“皇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是艾青“倒霉”和“消失”20多年后的第一本诗集。我想,这本诗集大概是给我的吧?艾青轻轻打开封面,“世霖同志存正”6个大字和签名、日期,占满了整个扉页,字迹奔放潇洒,一如他充满爆发力的诗歌。“你是老师,这第一本新书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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