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是否显达富贵,则“尽人事以待天命”。这种天人之分与以后孟子的思想是非常接近的,只不过孟子把它发展为一种“性命之分”。[43]《穷达以时》属于子思一派的作品,通过这一新发现的作品,可以使我们认识到,古人谈论的天人关系实际是有着不同的层面:有人和命运天的关系,有人与自然天的关系,也有人与道德天的关系。所谓天人之分与天人合一也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在这些不同层面分别展开的。孟子虽然主要谈论人与命运天的关系,荀子更多地谈人与自然天的关系,但他们也都谈论到其他的层面。在这些不同的层面中,孟子分别既谈天人之分,也谈天人合一;荀子有谈天人之分的一面,也有谈天人合一的一面。天人之分与天人合一往往联系在一起,没有不谈天人之分的天人合一,也没有不谈天人合一的天人之分。所以谈论儒家的天人观,就不应停留于其中的某个层面,以及孟子、荀子对其的具体理解,而应对这些不同的层面以及孟、荀的观点进行统合,发展出完整、丰富的儒家天人思想。
还有,郭店竹简尤其是《性自命出》一篇,有大量论“情”的言论,挑战了我们形成已久的成见。传统上学术界认为,凡自超越层面以言性,自天命以言性,“天命之谓性”,其一定是善性,这是一个新传统,区别于自生理欲望以言性,“生之谓性”的老传统。然而《性自命出》提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后,又说“喜怒哀悲之气,性也”,“好恶,性也”,虽然是自天命以言性,自超越层面以言性,但所谈的却是自然人性,而非道德人性。传统上学者还认为,情是没有道德性的,是与伦理原则相违背的,故往往从负面去理解情。例如,荀子认为“顺情性则违礼义”,情性没有自身的规定性,会与礼仪规范产生冲突,所以他要“化性起伪”,善是伪,与性、情恰恰是对立的。宋明理学是把情放在形而下,属于气质之性,“气质之性君子不以为性也”,所以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性。然而《性自命出》却不是如此,它赞美情,肯定情,“凡人情为可悦也”,“苟以其情,虽过不恶”,是从正面去理解情。这说明,我们以前的解释框架可能并不合理,并不能解释古代人性论的真实情况,中国古代还存在着自超越层面以言情的传统,它不只是从人的经验层面来谈情,而是联系到天地来谈情,从天地之六气来理解情,天地有六气,六气赋予到民身上,产生了喜怒哀乐之情。这一传统主要不是讨论性善与性恶的问题,而是性和谐的问题。它认为,天地是一个有机的和谐的存在,天地赋予了我们性,产生了情,我们最初得到的性必然是一个先天的和谐状态。
以往学者喜欢谈道德形上学,要为善寻找形上根据,而根据《性自命出》以及其他古代文献,似乎还应提出情感形上学,为情感寻找形上的根据,不只是从经验层面去谈情,而是联系到一个超越层面,联系到天地的根本来谈情。正是在这一点上,古人包括《性自命出》对性、情的理解,特别是对自然情感的理解,与后人是不一致的。因为后来的学者往往从负面去理解情,故喜欢谈节性,只谈到了“节”的一面,而忽略了“顺”的一面。《性自命出》则提出“道始于情”,“礼作于情”,礼恰恰是来自于情,要以情为本。主张“始者近情,终者近义”,要在情与礼(义)之间达到一种平衡。《性自命出》为子游一派的作品,反映了该派对礼乐、性情的认识和理解,其论情的思想对以后子思也有影响,这即《中庸》的“中和”思想。《中庸》提出“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认为“天命之谓性”,性来自天,是上天的赋予,喜怒哀乐之未发即是性未受外界的干扰,是恰倒好处、先天的和谐状态。又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认为人性中先天的和谐是天下最大的根本,礼乐教化都应从情出发,符合情的需要,这和竹简“道始于情”,“礼作于情”表达的正是同一个意思。《中庸》还提到,“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谓“致中和”就是一种双重的和谐,既要符合人性,又要符合现实秩序,符合礼仪,所以关系到“天地位”、“万物育”,具有重大的意义。而“致中和”与竹简的“始者近情,终者近义”实际表达的也是同一个意思,它们都承认有一个先天之情,有个“中”,有个恰好的状态;都强调既要照顾到情,又要顾及现实的秩序,所以《中庸》的“中和”说与《性自命出》的思想恰好是可以打通的,是受了后者的影响。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一论情的传统,在孟子那里反而意外中断,不见了踪影。以后荀子虽提出性恶论,也就是情恶论,与以上论性的传统有所不同,但其思想中也存在与后者一致的地方。如荀子提出“生之所以然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荀子·正名》),其中“生之所以然”之性即是先天之性,超越之性,实际是生之理;“不事而自然”之性则是前面超越之性在和谐状态下所产生的生理经验之性,主要是情。又如,荀子认为“辟耳目之欲”只能达到“浊明外景”,是一般的精神境界;而圣人“纵其欲,兼其情”,顺着情感欲望而动,又能自然符合理,所达到的是“清明内景”,是更高的精神境界(见《解蔽》)。这说明,荀子也曾联系到超越层面来谈情,对情曾做出正面的理解和肯定,荀子思想似存在前后两个不同的阶段。
再如,郭店简中有《唐虞之道》一篇,“高扬了儒家‘祖述尧舜’、‘爱亲尊贤’、‘天下为公’、‘利天下而弗利’的思想,显示了先秦儒家在战国时期崇尚‘禅让’政治理想、反对父子相传之‘家天下’的昂扬思想风貌”。另外上海博物馆藏竹简《子羔》、《容成氏》也都是鼓吹、宣扬禅让思想的作品,结合相关的历史记载以及传世文献如《礼运》等,可以发现,战国中期社会上曾出现过一股宣扬禅让的思潮,儒家学者是其中的积极参与者,子思等人都有鼓吹禅让的思想。这表明,儒家不仅有仁政、王道的政治理想,同时还有“天下为公”,权力公有的政治主张,在权力的授受和分配上,还提出过更为激进、大胆的主张,将“选贤与能”的政治原则贯彻到君主的选立之上。然而自燕王哙“让国”失败后,孟子等儒家学者面对复杂的社会政治形势,不得不放弃了禅让的政治主张,认为“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万章上》)。只讲仁政、王道,突出人民主体性,“民为贵”,不再坚持权力的公共性。而仁政、王道的实现,又需要通过“格君心之非”,寄希望于君主的道德觉悟,结果仁政、王道只能成为一种理想,而始终缺乏制度的保证。战国中期这场轰动一时的禅让思潮,也逐渐淹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以上材料表明,子思不仅是早期儒学的关键人物,其所代表的时代在早期儒学发展中也处于一种枢纽的地位。子思之前,孔子吸收、总结尧、舜、禹三代的礼乐文化并加以创造、发展而形成的以仁、礼为核心的儒学思想,汇聚到子思这里,得到较为全面的继承;子思而下,这一丰富的儒学传统开始分化,出现向不同方向发展的趋势。从子思到孟、荀,是儒学内部深化同时也是窄化的过程,孟子、荀子分别从不同方面发展了孔子以来的儒学传统,使儒学的某些方面得到充分发展,变得深刻而精致,但对儒学的其他方面或有所忽略或出现偏差,因而并没有真正全面继承孔子以来的儒学传统。所以站在儒家道统的立场上,以仁、礼为道的核心内容,就需承认,在道统的传承中,孟子是有所“失”,即由于主要关注内在、心性的一面,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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