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况著《荀子》,以《劝学》开始,以《尧问》结束,便是继承《论语》编撰宗旨的证明。”[钱仲联:《十三经精华·前言》,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我认为,钱先生的这一看法极有见地,它反映出了《论语》的文本结构形式在当时的影响。而且,如果我们将视野放得更长远一点,就会发现,直到两汉甚至魏晋时期,在许多学者的学术思想著作中,仍可看到《论语》文本形式的影响,如扬雄的《法言》,首篇为《学行》,次篇为《修身》;班固的《白虎通》,首篇为《五行》,次篇为《三教》;王符的《潜夫论》,首篇为《赞学》,次篇为《务本》;徐干的《中论》,首篇为《治学》,次篇为《核辩》,等等,不仅几乎都仿效了《论语》的起始篇次,而且在论“学”时都提及了孔子论“学”的名言,足见《论语·学而第一》对后世学者的影响是巨大的。
再次,将《学而》放在第一,代表了中国古代士人对孔子的一种理解。由上可知,《论语》并非简单的记录,而是精心的编撰;将《学而》放在第一,这不仅是一个文本事实,也是一个文本共识。作为一种文本共识,它意味着《论语》的编辑工作乃是一种对“孔子形象”的构建活动。这就是说,《论语》文本的编辑存在着与我们今天不同的理解孔子的欲求。作为一个文本的编辑,他希望从孔子处获得什么呢?是孔子的学术思抑或他的人格风范?是展示孔子思想的系统抑或构建孔子的文化形象?这一问题取决于编者所处的时代精神氛围以及他个人的利益或兴趣点之所在。就此而论,我认为,令孔子门人及古代士子对孔子敬仰的不只是孔子的思想与学问,更重要的是孔子的为人以及其人格风范。从颜回对孔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感叹,到子贡以“日月”来譬孔子,再到司马迁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的“心乡往之”之情(《史记·孔子世家》),都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士人对孔子伟大人格的敬仰超过了对他思想学说的崇拜。确实,从春秋战国至秦汉时期,这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大变动时代: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楚汉相争,天下一统,诸子峰起,百家争呜,黄老休息,独尊儒术,等等,皆显现出这是一个中国历史的“英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人们的价值取向更注重主体的行为力度及其所体现的人格精神,这表现在对思想家的把握和理解方式上,就是更注重从思想家的为人行事方面来突出思想家的思想,简言之,就是要做到“文如其人”。从《论语》全书来看,我认为,确实是体现了这种文本风格,诚如程子所说:“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四书集注·读论语孟子法》)。所谓“句句是自然”,就是指孔子言语都是有感而发、就事而发,体现了一种牟宗三先生所谓的“具体的普遍性”特征,我们从中可以获得一个活生生的孔子印象,甚至有时还感觉到孔子的话似乎就是对自己所讲,十分地亲切。而所谓“句句是事实”,则是指孟子言语多出于论理需要,虽基于事实,但更注重于理性的逻辑推演,其言如江河之水,一泻千里,势如破竹,于“浩然之气”中多少感到有点傲然独立的孤愤,所以,读孟子书,总不及读孔子书那样平易近人。总之,我认为,《论语》的编辑是想通过文本的构建而重新进入孔子的精神生活世界,而不是用文本来隔绝孔子与后人之间的对话与交流,或者说,文本的编辑者把文本的构建活动首先是理解为一种理解活动,然后才是一种学术活动。
那么,这种持理解的态度来构建《论语》文本,为什么一定要把《学而》而不是其它摆在第一的位置呢?这样做的理据何在?我认为,这样做主要是根据孔子对自我的理解。孔子对自我曾作过这样的评价,即“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在孔子的这一自我理解中,既表达了一种强烈而明确的角色意识,即孔子首先是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学者、儒士,而且最终仍是一名学者和士人,又展示孔子人生自我设计的中心环节。儒家自我设计所遵循的模式,用孟子的话来说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用《大学》的话讲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简言之就是内圣而外王。在这一自我设计模式中,内圣或修身既是起点,也是终点,既是手段,也是目标。故而内圣之学乃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构成部分。但是,从成就“圣人”的角度来要求,内圣仅反映了主体的道德修养水平,如果不走向外王,则只为“独善”而已。但无论内圣还是外王,都离不开“学”,孔子说:“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作为知识分子,虽不能放弃对社会政治的关切,但“学”始终是自己的本份,这就意味着,知识分子对社会问题的关怀有着自己的独到方式。在孔子看来,“士”切入社会的方式应该从维护“道”的崇高性开始,“有道则从,无道则止”这是孔子出仕的原则。而对“道”的崇高性的尊重又有赖于对“学”的客观性的维护,所以,守住了“学”,即守住了“道”;守住了“道”,从而也就在切入社会时不会为“势”所屈服。是故“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确实,假如孔子不是把自己始终定位于一个“谋道”的学者,就根本不可能保持学术的自足性,就会把“学”当成一种摄取外在物质利益的工具,而不是把它当成一种知识分子或人的存在方式,“学”就不是“为己”,而是“为人”,如果这样,如何可能体会到“学”“习”的乐趣呢?所以,我认为,“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蕴含了孔子对自己作为一名学者的人生体悟及境界追求。而文本编辑从孔子千言万语中挑出这句作为《论语》文本的首章,不正是对孔子这一自我理解的思想的一种回应么!
第四,更为重要的是,《学而》三句作为一个思想逻辑整体,蕴含了孔子既作为学者同时作为思想家对历史、现实以及未来社会的精神体验,它代表着孔子对人的存在的生命体验的升华,凸现了孔子生命的力度及其人格的魅力。作为一个思想家,生活在“礼崩乐坏”的春秋乱世,却要以学者的情怀和学术的“道”来力挽狂澜,其过程和结局给孔子带来的不是快乐,而且痛楚。但是这种痛楚主要不是肉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那是一种为世人所不能理解的痛苦,或者说是一种圣人式的寂寞。但是,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恰恰就在于他超越了这种痛苦和寂寞,实现了一种“悲极生乐”的思想升华,达到了一种“不忧不惧”(《论语·颜渊》)的精神境界。那么,孔子得以实现这种情感超越和精神升华的力量源泉是什么?他是如老庄一样放弃对社会的承诺而寄情于山水自然并从中获得一种“逍遥”式的快乐?还是如后世某些儒生那样遁入空门以完成人生的涅 ?芽确实,应该看到的是,对现实社会的“欲入还休”这是中国古代士人所拥有的共同心态,即使是孔子也曾有过“欲居九夷”(《论语·子罕》)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想法,但从《论语》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孔子同这种避世思想的较量与斗争。在这场较量中,孔子虽未必战胜了对手,但却战胜了自己。而孔子所凭借的思想武器正是作为士人的、更充分地体现着人类所独有的存在方式的——学习。过去我们对“学而”一句的理解,往往停留于训诂学的层次,因而未能触及到此章深层的含义所在。王夫之认为,我们读《论语》应该懂得它乃是圣人“彻上彻下语”,“须于此看得下学、上达同中之别,别中之同”(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