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法不管是否是儒学后生的有意所为,无疑给读者对文本的理解增添了许多困难,使得要完整而系统地再现孔子思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文本的这种做法,未尝没有深意。因为,它可以使文本中的对话含义超出具体场景的限制,而获得较为普遍的适应范围,使思想能在更广阔的时空中得到延伸与扩展。换言之,文本通过这种对场景的省略处理,使文本中的问答就不只是发生于孔子与他的学生之间,而且也发生于孔子与后来的所有文本的阅读者之间,从而在数量上大大地拓展了文本的读者群,以至于不仅是中国人而且在全球化的今日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且,也只有这样的文本,才可能给读者的想象力留下极为广阔的思维空间;也只有这样的文本,才可能吸引读者积极主动地参与文本中的对话,参与对孔子思想的凝思与体悟,并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地再构新的文本。
关于《论语》文本的这一特点,其实宋代理学大师程朱早有体会。朱子在《四书集注》中谈到“读论语孟子法”时引程子语曰:“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可见,《论语》文本的这种对读者的开放性确是《论语》之所以能历代传诵的原因之一。正因为面对这种文本读者可以将自己的生活经验参与其中,这反过来又拓展了文本本身所具有的内涵,从而使儒家思想在孔子以后能获得不断地发展。德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大师雅斯贝尔斯在评价孔子时曾指出:《论语》虽然断不成篇,“它们是尚未成熟的思想,就如前苏格拉底的某些观点一样,自身虽不完整,但也为后人发展它们提供了众多的可能性。一旦将这些观点系统化之后,思想内容虽丰富了,但是本源的完整性已不复存在。”[雅斯贝尔斯:《苏格拉底、佛陀、孔子和耶稣》,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111页]古代儒家义理学派的长足发展及儒家文化的世界化与现代化等,都无不与《论语》文本的这一构成方式有关。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雅斯贝尔斯把《论语》文本形式的这一特点归诸于孔子思想的欠成熟,这是不正确的。因为,孔子亦如苏格拉底一样,对于“问答”的运用有一种不得不然的自觉,“述而不作”的文化态度规定了思想的表达只可能采取“问答”的方式。而问答式的文本虽然显得有点灵活与零乱,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缺乏系统性和完整性。事实上,所有孔学研究者都认可这一点,即孔子思想是“一以贯之”的,至于这个“一”即核心是仁还是礼,学术界有不同意见。但在这里,问题是,到底这种“一以贯之”者是通过后人的阐释才构建起来的呢?还是孔子思想中本身即已存在而孔子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言说出来呢?我认为,后种情况居多。因为,对于孔子思想系统的要求并是孔子以后才有的事,在孔子在世之时,他的学生曾就这一问题请教过孔子,前述子贡所谓“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的发问,便反映了孔子门人对于先生思想系统化的愿望。对于学生的这一要求,尽管孔子以“天何言焉”来坚持自己的“无言”论立场,但是,孔子又反复向学生强调“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子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对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卫灵公》)可见,孔子对于其思想的体系性是有一种明确的意识的。既如此,我们就不能说孔子的思想如前苏格拉底哲学一样是欠成熟的。
然而,这个“一以贯之”的“一”是什么呢?《论语》中未提供直接的答案,笔者认为,关于这一问题的看法,既然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么我们不妨从“仁”、“智”两个角度去考察之。首先看“仁者”的理解。据《论语·里仁》载,子曰:“吾道一以贯之”,但这“一”是什么?孔子并没有说明。而曾子认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曾子的这一理解不能说没有根据,因为,孔子对于“忠恕之道”十分看重,并曾明确解释“忠恕之道”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前者乃“忠”道,后者乃“恕”道。“忠”道提倡有所为,是行为积极的方面,“爱人”为其主要内涵,而“恕”道则提倡有所不为,是行为的消极方面,“克己”为其主要的要求。而“爱人”与“克己”,实为“仁”的两个方面,故“忠恕之道”就是仁道。曾子是“仁者”,故其把孔子的“一以贯之”者理解为“仁”或“忠恕”这是很自然的。其次看“智者”的理解。孔子对子贡讲“一以贯之”是相对于“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而言的,因此,孔子这里所关注的重心应是“学与思”之间的关系。“多学而识”,是“学”,属感性认识,“一以贯之”,是“思”,为理性提升。“学”是基础,“贯”是升华。比较曾子所理解的“一”,子贡重在“予识”,是认识方法论,而曾子重在“吾道”,是道德本体论。一仁一智,判若分明。当然,这种仁智的分离是孔子所反对的,孔子认为,仁与智是不可分的,二者应彼此发明,互相促进,这一点也贯穿于《论语》文本之中。所以,就此而论,我以为,文本形式上的零乱性并不能否认思想内容上的系统性,更不能说它是孔子哲学思想不成熟的表现,而只应该看作是孔子思想的一个特征。
那么怎样理解《论语》文本形式与“一以贯之”的关系呢?如上所述,孔子的“一以贯之”者是仁智,但仁智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循礼。这就是说,孔子从未把自己的思想局限于“内圣”这一层面,他对“外王”即社会治理的关注始终是其思想的重心之一。从一定意义上说,仁是作为实现礼的一种手段而被提出来的,但因为仁对于礼的遵守又有着决定性意义,所以才被置于孔子思想的核心位置(关于孔子思想的核心范畴到底是什么,在后章中将全面论述)。由于仁的培养属于主体的一种内在的修养活动,道德方法论便成为孔子思想的重要议题之一。孔子认为,欲培养主体的内在仁德,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一是智认,即通过学习、思考和研究,在理论上掌握仁的内涵与实质,对仁予以理性认同,此所谓“先理解后信仰”。另一是体认,即在道德实践过程中理解仁的精神,对仁建立起一种感性认识,此所谓“先信仰后理解”。这两个方面又不可分离,没有体认,仁的理解就会停留在理论的玄说上,会成为“巧言令色”者的玩物;但另一方面,没有智认,体认就无法提高,仁的自觉就无法在更广阔的时空维度上得到延展。所以,孔子认为,对仁的领悟,最根本的要领是“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即走由感性体认到理性智认之路。
孔子对仁在认识论上的这一关注,对《论语》的文本风格形成有重要的影响。一方面,由于强调体认,孔子十分注重仁在实践中的具体运用,他总是从具体的实践主体出发,针对不同的问题,就不同的语境,对仁作不同的阐释,以求尽可能地显现仁这一概念的不同属性层面,如孔子对颜回、仲弓、樊迟、司马牛等人的“问仁”,回答就不尽相同(《论语·颜渊》)。其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樊迟“问仁”。《论语》中载樊迟“问仁”共有三次,而孔子的三次回答是:(1)、“爱人”(《论语·颜渊》);(2)、“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3)、“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论语·雍也》)比较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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