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十 生死之间
嵇汉雄万万没有想到,又一次意外的打击,在前面正等待着她。生活,是这样不甘心寂寞,总是时时从背后蓦地袭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实在是有些和她过意不去了。古人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难道"成"与"苦"竟是胶合得如此紧密而不可分割吗?难道我们的生活中不能少一些"苦"而多一些"成"吗?
其实,这一次的意外打击,嵇汉雄是应该预料到的。可是,站在医院白色的病房中,捧着一纸窄窄的化验单时,她竟然还不相信哩!这难道会是真的吗?命运,不会这样残酷而毫不留情吧?她不敢看化验单,更不敢看站在身旁的丈夫李英那已经变得惨白的面孔。
"大夫,会不会是化验错了?再化验一次吧!"化验单在手中颤抖,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可以。"
又化验一次,这次,她没敢带丈夫去领化验单。第二天,自己悄悄地推开了那扇白色的门。
是。丈夫得的是肝癌,而且是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
嵇汉雄哭了。她还从来没有这样悲戚地痛哭过。
这是一九八○年九月十八日。
一年半前,当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的两位同志,带着一项"重水反应堆主泵轴承新材料"的研究任务,在全国找了许多单位,都无人问津、接受。最后,他们来到黑龙江省机械局研究所,专程找嵇汉雄。
这个反应堆主泵轴承的材料是钴基合金,是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这种合金在运行中产生的磨损物随重水进入反应堆,经中子辐射,变成强放射性的Co-60使一次回路系统严重污染,工艺间剂量率提高。二十年来,一直威胁操作和检修人员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要研制合金新材料,首要条件必须不含钴和硼。所以,人们都摇头了。是难,不然,能二十年来一直威胁着人们么?
他们听说嵇汉雄以前搞过不含硼的焊接试验,便抱着一线希望来了。
所长把嵇汉雄请到办公室。
"这里有项任务,你敢接不敢接。"
"我试试吧!"她听完任务的要求,平静地这样答道。
从此,小蔡和丈夫便成了她的助手。他们一头扎进这项任务之中。她忽略了丈夫的身体。她当然知道丈夫身体不好,以前得过肺结核,后来又得过肝炎,可也决没想到会这样迅速地恶性发展为癌呀!
奋战了整整一年多。这个事关重大的科研项目,原子能研究所拨出十万元做经费。嵇汉雄先独自一人单枪匹马上阵了。她先跑到武汉材料保护研究所。这个所条件较好。她要在这里搞一种新合金试验,这是她查阅了所有国内外资料后制定的一种国际上亘古未有的新合金试验方案,首战告捷,仅用了几炉便冶熔出较合性能的合金,一炉给国家节约三百五十至三千元资金!她凯旋而归。
回到哈尔滨,李英配合她实验。他们和所里其他同志一起,继续摸索适合这种合金的焊接工艺。太紧张了!压力太大了!拿着国家十万元,心里沉甸甸的呀!最紧张的时候,她和丈夫在一旁实验,把孩子放在办公桌上睡觉。……她太专注了,倾心于她的新合金的焊接中,以致忘记了丈夫病弱的身体。丈夫呢,也太好强,一直就这么硬顶着,实验着。
一个月前,她和所里的同志们共同奋斗,实验终于成功,新合金材料焊接而成的反应堆主轴承试制出来了。她让丈夫去北京装机试运转,她在哈尔滨与同志们一起赶制备件,准备向成功迈出最后艰难的一步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把自己都熔化、焊接在这新型合金的材料里了。丈夫!啊,丈夫!她忘记了丈夫的身体!
只有半个月,丈夫就从北京回来了。那样疲惫、瘦弱、枯黄,像一片秋风中经霜凋零的叶子。
所长关心地找到了嵇汉雄:"李英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是不是有什么病呀?你快陪他去看看吧!"
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陪丈夫去医院这已经是九月十七日了。
啊,丈夫太虚弱了,一步步,颤巍巍,如履薄冰。她搀扶着他,感到他的胳膊在瑟瑟抖动。
"你看,这里原来没有一点人烟,现在都栽上了树,挺漂亮的。咱们结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散散步呢!"丈夫指着前面一片绿意葱茏的树丛,感慨着。
是啊,她光顾着忙了。科学家的生活本应该是丰富多彩的,除了实验室,毕竟还有家庭。无奈像她这样的科学家最宝贵的年华在十年动乱中磨损了。为了科学,她不得不忍痛牺牲了许多美好的感情和生活。即使难得的几次带着孩子到松花江去玩,也是让丈夫带着孩子下江游泳,而自己要带着全家一大堆衣服去洗。等他们游完了,衣服也晒干了。生活中,她不得不采取科学的优选法。
"要不是我有病,恐怕今天你还不会陪我来走走呢!"
丈夫说得有些伤感。她的鼻子酸酸的。是的,结婚这么多年,她给予他的感情太少了。她似乎把以前她曾经炽烈过的感情都埋葬了,而完全献身于她的事业。她真觉得对不住丈夫。等这次病好些吧,我一定陪你多走走,沿着松花江边,一直走向太阳岛……
可是,现在,一切都是幻想了。癌!已经伸出魔爪在吞食丈夫了!
"大夫,请给我开个假的诊断吧!我不能先告诉他……"她苦苦哀求着,那样子像个可怜的孩子。
大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口气:"你就准备准备吧,顶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劝你,他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不过,好心的大夫还是替她给丈夫开了个假诊断证明。
她揣着这张证明,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家,临进房门时擦了擦眼角,然后扬着证明,装出一副笑脸对丈夫说:"李英,不要紧,真是化验错了!"
这怎么能骗过丈夫呢!毕竟不是孩子呀!这一年,他们夫妻都已经四十三岁了。
李英没有说话。第二天,独自一个人去省医院,而后又去铁路医院,检查结果:是癌!
十月四日,经过放射线扫描,确诊:肝癌。
嵇汉雄不甘心这样坐以待毙,不!她不能再失去丈夫!今年年初,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了。她听说上海肿瘤医院有位大夫能治肝癌,成功率达百分之九十五。研究所派两位同志陪同他们夫妻俩一起乘飞机飞向上海。
"他不能动手术了。他的肿瘤是长在肝的主干上。你们还是回去吧……"
还没有回去,李英的肝胀破了,肝浮水。危险!
十月二十九日,他们回到哈尔滨。嵇汉雄还是不甘心,她看广告知道有一种祖传的秘方可以治癌,每副处方要两元钱。她抓药、熬药……她要抓住最后希望的尾巴!
没有希望了!一切都是水里捞月,自己骗自己。丈夫看透了。他不吃药,也不吃饭,一边扔着自己的书,一边哭 ,一边叫:"没用了!国家白培养了我这么多年……"
无名火发过后,丈夫悄悄地望望她。她正偷偷地擦着眼角,咬着嘴唇。她和自己一样,显老了。才四十出头,不应该就这样过早地衰老呀!为了试验,她付出了多少心血,为了自己,她又嚼碎多少痛苦呀!李英惭愧了。太不应该这样发火。结婚整整十四年了,她为他,也为他们共同的事业付出的代价太昂贵了。就在这苦尽甜来,一项重大科学发明即将成功的时候,自己却得了不治之症,李英深深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他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好。
她反倒劝起他来了:"不怕的!好好吃药,身体好了,再工作,也赶趟……"
捧着药碗,他们俩相对而泣。
研究所的领导来看望李英,见他们一家还挤在这一间不足十四平方米的汽车库改成的小房,而且,新盖起的电力局大楼遮住了窗户能进来的唯一一线阳光,关心地对嵇汉雄说:"先搬到所里住吧,有个事也方便些!"
他们搬进了办公室。搬到哪里,也不是天堂,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十二月二十一日。正是星期六,黄昏时,姐姐彦萍领着妹妹彦军在南岗等候研究所的通勤车。车来了,彦军腿脚不那么利落地上了车。司机问她:"你去研究所干什么呀?"
"我看我爸爸!"
"你姐姐怎么不去呢!""办公室里只有两个单人床,我去和我妈挤在一起,我姐姐去,就没地方住了。"
小彦军已经十一岁了,走路虽然还不灵便,脑子也还很迟钝,心却明镜似的清楚。
就在这天晚上,李英大口喘着粗气。等嵇汉雄焦急地撬开化验室的门,搬来氧气瓶时,一切已经晚了。李英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大女儿彦萍哭着,爬着,来到楼上。她是多么后悔没有和妹妹一起来,没有最后看看爸爸一眼,听爸爸呼喊她一声呀!彦军在一旁已经哭成了泪人,姐妹俩的哭声像刀扎在嵇汉雄的心上。她也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在冬日寒冷而静穆的夜里,悲恸地回荡。听见的人,无不掩面长叹息……
这些年来,她曾经痛哭过多少回啊!她失去的太多、太多了!她失去了本应该属于她的童年的欢乐、初恋的爱情,和如花似玉的青春。她失去了孩子的健康,父亲的抚慰,和爱人那朝霞一般正燃烧的生命。今年,她又失去了母亲。现在,她紧接着又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事业的助手……她怎么能不伤心地痛哭?让她痛痛快快地哭吧!
是的,她爱哭。从小到现在,泪水常常伴随着她。她经受了如此重重灾难,泪水能熨平心头的皱褶吗?一个坚强的女人,并不都是强忍不下泪的。坚强的女人,爱哭。这仿佛矛盾,却鲜明地集中在嵇汉雄一个人的身上。
丧事料理完毕,嵇汉雄抹抹眼角的泪水,又走进实验室,去夺取最后的胜利。她没有忘记她的"重水反应堆主泵轴承新材料"和它的焊接工艺。那是她,也是丈夫的共同事业。生命,是宝贵的。可是,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那就是事业,联系着我们的共和国和它的亿万人民的事业。死的人,为它而献身!活着的人,就不能不更珍重它而为之奋斗到底。
嵇汉雄又投身到试验中去。她的后面,虽然是死亡,她的前面,却是辉煌的事业和壮丽的人生!
她毕竟是坚强的。"女人,你的名字就是弱者!"莎士比亚的这句名言对于她根本不适用。她有着似水柔情,也有着如火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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