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
作者:肖复兴
如今,北京人用纸,已经没有那么多讲究了,顶棚不用糊了,春联不用写了,甚至连平安家信乃至情书都不用写了,一律改为“伊妹儿”和手机短信了。毛笔字更是不用练了,宣纸也派不上用场。许多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就是这样从我们的身旁悄悄地溜走,等我们再想起它们时,它们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城南说纸
老北京,卖纸张的,有讲究,各卖各的品种,不互相掺和着卖,绝对不搞小而全的大杂烩,有些类似现在的专卖店,叫做术业有专攻。从中可以看出,当年做买卖的精细和精明;也可以看到,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再苦再难,就是吃窝头就咸菜了,那老咸菜疙瘩也得切成头发丝一般的细,买纸一样的讲究!
那时卖纸的纸铺,分为京纸铺、南纸店、纸马铺和纸庄,大都是北方人开,大多是开在城南。京纸铺,卖的是当地北方生产的纸张,比如银花染纸、东昌纸、花素纸和一般北京人必买不可的糊墙糊顶棚糊窗户用的高粱纸、春节写门联的红纸,还有上茅房擦屁股用的豆纸。南纸店,卖的是南方生产的各种宣纸,水印暗花的信笺、毛边纸、元书纸、金银箔纸,外带卖笔墨砚台、图章字画。现在的荣宝斋就是典型的南纸店。纸马铺,专门卖的是祭祀神灵或发送死人用的神纸、纸钱、挂钱之类的。
在这几种纸铺中,纸庄是开得最晚的,是国门开放的产物,戊戌变法前后,洋人开始睥睨中国的时候,用洋枪洋炮向我们打来、把大烟运往我们这里的同时,也把西洋纸张发送到我们这里。专门印报纸的印刷纸、专门印画报的铜版纸,以及道林纸、洋宣纸、毛边纸、复写纸、粉连纸、油画纸……许多中国人第一次见到和听说的洋纸,让专门卖西洋纸庄一出现,立刻鹤立鸡群,占风气之先,买卖做得格外起劲。所谓纸庄,相对于传统的纸铺而言,从名字上就体现出它是高一等而存在的现实。如同老北京的饭店,叫饭庄的一般要比叫楼的、叫馆的、叫居的,要上一个档次一样吧,纸庄叫得就是比纸铺气派。这是我的猜想,但不会有大的出入。
老北京最早最有名的纸庄有两家,一是敬记纸庄,一是公兴纸庄。前者在西兴隆街中段路北,后者在大栅栏东口路南。敬记于光绪二十四年、二十五年(1898、1899)年开张,公兴晚一两年,在1900年开张。一个老板姓姜,山西人;一个老板姓刘,河北人。两人都是纸铺学徒的出身,自然摸得清纸张买卖的脉,春江水暖鸭先知,一下子瞧准了洋纸的行情。看这两家老板为自己店铺起的名字,可以看出当年生意人的心地和追求,一是讲究一个“敬”字,一是讲究一个“公”字。敬什么?敬的是顾客和纸张本身。公在哪儿?出于公心,讲究公德。所以他们能够将买卖越开越大,是可以想见的了。生意人做到一定的境界,和任何一处的高人一样,并不仅仅是钻进钱眼里然后便秘一样怎么也出不来。
在他们两家之后,陆陆续续也出现好多家纸庄,我们的商业自古就有跟风的传统,看到人家赚钱了,红眼病发作,立刻跟进,恨不得遍地开花,有枣没枣都得打上一竿子。当时,在打磨厂就有福隆、西河沿有福生祥、粮食店有永太和,冒出好几家纸庄,在煤市街北段因为出现了一连串的纸庄,索性把那一段地方改名为纸巷子。但它们没有一家赶得上敬记和公兴的。即使后来闹义和团时一把大火烧老德记大药房的时候,连带着把公兴烧得干净,它原地盖起了一座二层楼房,比以前更红火,居然元气如此丰沛。而敬记则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把生意做到大江南北,统领全国。当时有竹枝词这样赞美它:兴隆街里兴隆象,发达生意敬记庄。我想,大该不是如我们现在这里拿了人家的红包为人家写的有偿报道吧?
小时候,我住的离这两家纸庄都非常近,离敬记更近,穿过一条小胡同就到,它门市不大,其实是有十几间房子的大院落。不过,公私合营以后,它的辉煌渐渐淡去,敬记的店名都找不见了,以后改成了一家文具店,后来又改做菜市场,前些日子路过兴隆街,索性连它的一点踪影都没有了,好像是在这条街上它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而公兴,到现在依然挺立在那里,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直叫公兴,即使“文化大革命”时一街店铺的名字都改了,它还是叫公兴。当然,它卖的纸也不仅洋纸了。小时候,从上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我买所有的作业本,包括日记本和包书皮的电光纸,我家买的所有糊顶棚的高粱纸,都是在那里买的。那时,有位街坊姓曹的壮汉,糊顶棚一绝,院子里所有人家的顶棚几乎都请他来糊。如果赶上纸糊上去又掉下来,或者刚糊上就破的时候,他总是不赖糨糊,要赖纸:你这不是从公兴买来的吧?公兴,就是有着这样大的可信度。
如今,北京人用纸,已经没有那么多讲究了,顶棚不用糊了,春联不用写了,甚至连平安家信乃至情书都不用写了,一律改为“伊妹儿”和手机短信了。毛笔字更是不用练了,宣纸也派不上用场。许多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就是这样从我们的身旁悄悄地溜走,等我们再想起它们时,它们早已经没有了踪影。
(摘自北京青年报2005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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