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短忆
作者:肖复兴
人生有两件东西不会忘记,那就是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孔。……母亲和城市的面孔,可以苍老,却是不可再生的,经不起我们肆意的涂抹和换容
解维汉先生《也说京城门联》一文(载2月15日“笔会”)提到北京的鲜鱼口和鲜鱼口最东端的长巷四条,引起我很多回忆。我小时候家住打磨厂,是和鲜鱼口平行的一条街,穿过一条小胡同,就到了长巷四条,很近。长巷由西向东次第排列一共有五条胡同,解先生说得很对,这一带的胡同都是在北京城少见的南北走向。但长巷这五条胡同不是正南正北,它们呈扇面状往东南偏斜,最后在一个叫桥湾的地方汇合。走在这几条胡同里,渐渐地就把人带到东南。这种奇特的感觉,对于讲究正南正北的北京胡同而言,也是少有而奇特的。
这样的地理特点,有历史原因。清《京师坊巷志稿》里面说:“正统间修城壕,恐雨水多水溢,乃穿正阳桥东南洼下地开濠口以泄之,始有三里河名。”这里所说开的濠口,指的就是从前门楼子旁边的护城河往东南过打磨厂和北孝顺胡同到长巷头条这块地方。也就是说,大运河终点码头从什刹海南移之后,这里在明成化年间是一条泄洪河,一直通向桥湾,再流到左安门外的护城河。桥湾这个地名说明当时那里不仅有水而且还有桥,1953年修路的时候,确实挖出过一座汉白玉桥,又被原地埋下。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北京城修了外城之后,三里河才没有了水,长巷头条到四条,都是顺着干涸的旧河道蜿蜒而成的,有着从明朝起的悠久历史。长巷五条是后出现的胡同,到清《京师坊巷志稿》里才出现,当时叫高庙胡同,那上面注明:“关帝庙俗称高庙”,现在的长巷四条小学就是这座庙的遗址。据说,庙是扇面状的几条长巷胡同的轴心。
去年一年,我去那里许多次。在长巷头条,这种旧河道的感觉非常扎眼,因为当初河东岸在长巷头条,所以长巷头条东边一侧的院门前面一般有高高的台阶,明显的高于西侧。去年的春天,我站在长巷头条路西的13号(以前的湖北会馆)大门前,和一位老太太聊天,她对面的20号(原来的山西人开的一家银号)大院门前就有高台阶,正好从门里出来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像站在戏台上高出我们两人一大截,心里想过去有水的时候,他就是站在水边,一招呼,船就摇过来了,而我和老太太起码是在水中半米以下了。
因靠近前门的商业中心和京奉火车站,长巷头条一是银号多,二是会馆多。解放以后这里有中国评剧院的宿舍,赵丽蓉当年还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京师坊巷志稿》中记载就有“泾县、南昌、汀洲、江右、丰城诸会馆。”如今,泾县、丰城和汀洲会馆都还在,我挨个找到,只是都变成了大杂院。老太太住的这个湖北会馆,建于清末民初。这个院子保存得比别的会馆好些,有宽敞的门楼和廊檐,连着一排倒座房(朱红木漆依稀还在),前后两个院落(猜想也许都有回廊衔接),院子里有一株枝叶参天的杜梨树,是老太太搬进来时亲手种的呢。老太太87岁,住在这里已经60年。她告诉我院门的门楣上原来挂着“湖北会馆”的金匾。“那么好!”老太太形容不出来金匾的样子,对我这样说,由衷的赞美和怀念都在这三个字里面了。
长巷头条最出名的应该算长春堂了。这是一座二层楼,雕花砖墙,拱形券式门窗,都是西洋风格,是当年这一带最为气势堂皇的建筑。去年夏天我去的时候,它还在,楼中间匾额底色变成了斑驳脱落的铁锈红,但模糊的三个瘦筋体的大字依稀还在。它是乾隆六十年(1795)在这里开张的,当年,长春堂的“避瘟散”闻名全国,抗衡当时称霸一方并大肆倾销我国的日本仁丹。当时北京城流传着这样的民谣:“三伏天,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扑进鼻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渐渐的,长春堂成了可以和同仁堂、鹤年堂相媲美的药铺,成为当年北京号称三大药铺之一。
长巷其余几条胡同里,最出名的要属二条的汀洲会馆。它建于明弘治年间(1488-1505),如果按照建成的1505年来算,有整整500年的历史,不要说在整个长巷五条胡同,就是在前门外这一带的所有会馆里,论年头也是硕果独存。更何况,它大小六个院落的格局还都健在,难得的是梁柁都还是原来的江南杉木,特别是廊檐内的顶部的两个椽子,雕刻成大象的鼻子,左右对称弯弯伸下来,支撑和装饰作用兼备,吉祥如意的象征意思洋溢,真的是奇思妙想,巧夺天工。房檐下四个挑尖梁头上,分别雕刻着神鱼、神牛、天马、天羊的纹饰,和椽子上的象鼻呼应,是绝无仅有的奇迹。
只是我要遗憾地告诉解先生和读者们,这些历史给予我们的珍贵遗存,除了汀洲会馆还在,其余都已经没有了。2006年的头一天,我又来到这里,长巷头条和二条口都被栏杆挡住,推土机正在轰鸣作业,往南一溜儿推成了废墟。长春堂老药铺已经成为了一片瓦砾,湖北会馆也是一片瓦砾,只剩下一株老杜梨树孤零零的在寒风中瑟瑟抖动。不仅长巷胡同,整个前门地区的东侧,这片北京城明清以来历史积淀下来文化商业老街区,都将化为乌有。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我来过这里,它们都还健在。
最后还要说说解先生关心的那些老门联。长巷胡同里,原来老门联颇多,但解先生说的长巷四条那些门联却都是前些年用油漆新写上去的,并非老门联。长巷头条湖北会馆对面20号一副古色古香的门联:“及时雷雨舒龙甲,得意春风快马蹄”,如今还在,成为少数的幸存者。要看,得趁早。
站在那里,我想起那位和我谈话的老太太,她今年该88岁了,不知将搬去哪里。旧城的拆迁,很可能是肥了开发商的腰包。而同时,却有许多人将离城市的中心越来越远。
我也想起土耳其诗人纳齐姆·希克梅特说过的话:人生有两件东西不会忘记,那就是母亲的面孔和城市的面孔。作为一座古城,北京的面孔不应该仅仅是高楼大厦,那很可能只是另外一座城市的拷贝。母亲和城市的面孔,可以苍老,却是不可再生的,经不起我们肆意的涂抹和换容。
2006年2月16日于北京
(青年报2006.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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