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荚树前枕碧楼
作者:肖复兴
眼前就应该是枕碧楼。走进上斜街的金井胡同,光看它的外墙,就与众不同。沈家本是浙江人,建这所楼时,想让它在北京有南方味,所以全部木结构,如同宁波的藏书楼伏跗室一样。
走上楼梯,正南对着一小走廊,左右两侧各有两间屋,东边的要比西边的大,分别住着两户人家。木隔断还在,花格菱没有了。后窗朝南,原来是有廊檐的,现在把墙推到最南顶端,将房屋的面积最大化了。窗外原来是一个小花园,当年的眉目,现在也能看得出,伏窗望去,虽然看不到花木扶疏,视野依然开阔,楼下客厅的窗前成为了轩豁的凉棚,当年,沈家本从清廷退职之后,就是在这个客厅里接见了梁启超、沈钧儒等民国风云人物,包括袁世凯当民国大总统时派来的人,也是等候在这客厅里,只是袁大总统请他出任司法总长却被他坚辞不就。
现在,人们对沈家本很陌生了。作为清末维新变法中的修史大臣,他是近代第一位称得上法学家的人。即使我们并不大懂得清末在他主持下修订十余部大法那些繁文缛节的法律条文,也弄不清他为锐意改革沟通中西而和以张之洞为首的“礼教派”斗争的艰苦几何。晚年的沈家本在这二层小楼上著书立说,写下了35种190卷的《沈寄鋎先生遗书》,和《枕碧楼日记》等一大批浩瀚的著作,是真正有理论有实践的大学问家。想起他在枕碧楼上写下的诗:“与世无争许自由,蠖居安稳阅春秋。”可以看出蠖居小楼他的心里其实并不平静,阅尽春秋,是真的一种洞悉;与世无争,只是一种无奈而已。
我先去了主院,73岁的沈家本最后死在这里。他在这里生活了生命中的最后13年。他的辉煌,与他的失意,都在这里演绎。他是1901年应光绪皇帝之召,从保定府(那时他在那里任直隶按察使),回到北京任刑部右侍郎,开始了他宏图大展的生涯的,在以后的十年里,他删削旧法,制定新法,可以说叱咤风云。他就是在刚刚回到北京的时候买下了这座当时被八国联军破坏得潦倒的吴兴会馆(他本人就是吴兴人),然后让它和自己一点点兴盛起来。如果没有以后保守派激烈的反对,也许,他和国家一样,都会更好一些。起码,他可以活得更长一些,这个宅院也会更长久保持一些生机。
如今,看那每一间房屋,都让我想起沈家本的一生,仿佛觉得他的一丝游魂和着清风与尘埃一起正在这里游走。现在我们会为他最后的成就而叹为观止,当初他是持续18年连考三次会试不第,一直到43岁才终于考中了进士,命运比《儒林外史》里范进强不到哪儿去。如果当时他萌生退意,我国的一位法学大家可就彻底没有了。看来,什么时候什么事,关键都在最后坚持的那一分钟之中。
在如今泛滥的清宫戏里,人们现在只知道慈禧和刘罗锅了。在民国人物中,记住沈家本的人就更不多。去年,北大教授李贵连先生出版《沈家本传》,是本非常值得看的书,却卖得肯定没有明星传记好。想当年,虽然沈家本没有给袁世凯面子,但他死后袁世凯还是为他的墓碑敬重地题了词:法学匡时为国重,高名垂爱以书传。老袁尚能如此,我们怎么也应该比他做得更好吧?
记住一个人,有时并不容易。但是,真的要忘记一个人,就那么容易吗?尤其是这个人为历史的发展与创造作出过贡献。(解放日报2006-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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