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难消疾恶肠
塘作者:肖复兴
一把黑锁挂在杨公祠山门上,玻璃门窗后的布帘挡得很严实,趴在窗前,什么也看不见。门额被青灰涂抹,上面应该是“杨椒山先生故宅”几个大字,山门的右边有块写着“杨椒山故居”的汉白玉牌子,1984年立的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走过来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年轻的姑娘,都是外地人,看我站在那里端详大门,很好奇地看我。我问他们知道现在什么人住在这里面吗?他们说我们呀。我说能让我进去看看吗?小伙子很痛快地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我告诉他这里是杨椒山的故居,他们似乎对杨椒山这个名字有些陌生,我问他们:明朝的大奸臣严嵩知道吗?他点点头。我接着对他说:“杨椒山就和是严嵩斗的大忠臣,你们住在这儿可沾着他的仙气儿呢!
忙乐不迭地跟他进了屋,果然是景贤堂,高高的房顶已经看不见檩和柁,抹上了灰顶。但怀抱粗的圆柱,虽然都涂上鲜艳的红漆,依然是原来的。正堂呈正方形,前后各有四个圆柱,间距大约有3米,可以看出外面的廊檐非常宽,现在接出来成了屋子。最让我兴奋的,是发现两侧墙上居然保存完好5面碑刻,仔细看看,除一面是崇祯十六年的,其余四面是清乾隆、嘉庆和光绪年间,景仰杨椒山的后人刻上去的。这屋子很长时间一直是单位占用,这些碑刻才得以保护。那人还带我看看隔出来的一间小屋,地上放着一块断成两截长约两三米的石碑。
接着往里走,过一个过廊,拐弯的墙上镶嵌着一块汉白玉的牌子,是宣统二年5月立的“松筠庵条规”。自杨椒山在明嘉靖三十三年(1555年)死后,他的这个故居就逐渐荒芜,后来变成城隍庙和松筠庵,清乾隆年间才开始设为祠堂,也就是说在杨椒山死后两百年,他才得以如此规模和正式的祭祀。一座废庙,才又香火鼎盛,怎么说,忠臣是不会让人遗忘的。
一位个子不高慈眉善目的老人,热情放下了手中的活,接待了我。她今年75岁,10岁搬进来,那时,这里有一个和尚和两个看门的,住在她后院,最后的那个院子是堆放杂物的仓库。老太太不清楚杨椒山的名字杨继盛,却熟悉他的号杨椒山。她告诉我,景贤堂原来供奉着杨椒山彩色泥塑像,像两侧有对联(我知道写的是:不与炎黄同一辈,独留清白永千年),像的东边有一座顶到房顶高的石碑,文化大革命让人砸了(我想是刚才看到的那块断成两截的石碑)。景贤堂比后面的房子高出一大截,堂前种的是松树和竹子,堂前堂后都有高高的六阶台阶,台阶两旁有光滑的坡,小孩子常常把它当滑梯玩。她住的这屋子原来供奉祖宗和杨夫人的牌位,有匾在上面(写着“正气锄奸”)。
说起当年,说起杨椒山,老太太很有感情。院里的年轻人不大知道了,老人都知道杨椒山因为给皇帝上疏历数当时的大奸臣严嵩五奸十罪,请求杀之而得罪了这个大奸臣,最后被严嵩拿进大狱,关了三年,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都不从,最后死在严嵩手下。清康熙时的内阁中书乔莱,有诗这样赞美杨椒山:一封早定捐国志,九死难消疾恶肠。这是中华民族一代代赖以存活下来最难能可贵也是最值得尊敬的气血了。
老太太叹口气说:就和前年告河北贪官李真的那个忠臣,最后被姓李的关进大狱里一样。杨椒山死的时候还不到40岁呀!
然后,老太太对我说,原来的院子可大了,你应该到西院看看去,那个亭子还在呢。我知道,老太太说的那个亭子就是“谏草亭”,是道光年间一个和尚募集来的钱修建的。杨椒山起草疏稿的书房“谏草堂”,应该也在西院,记载奏疏的数十块石刻嵌刻在堂中。
西院真的非常大,格局没有大变,前后花园过廊廊檐上冰裂花样的窗格都还完整地保留着,甚至还能看见当年花园的假山石堆挤在院角,虽都尘埋网封,却好像岁月逝去不远。很容易找到了“谏草亭”,八角的亭子围成了墙,住上了人家,与四周的住户反差很大,像是现实和历史开着一个玩笑。
想起杨椒山在大狱中受尽酷刑折磨,临刑之前,有人送他蚺蛇酒,希望能为他减少一些痛苦,他拒绝了,他说:椒山自有胆,何蚺蛇胆为!
想起杨椒山夫人上书皇上请求代丈夫一死,不准之后在杨椒山死的同一天自缢而死,一样的壮烈。难怪后人为她特意编演了一出大戏《鸣凤记》。
也想起当年建“谏草堂”时请来一位布衣雕工临摹杨椒山的真迹,将疏稿刻在碑上,立在亭中,这位倾注情感的无名雕工刻完之后就死在这里。后人有诗赞叹:巉巉片石勒谏疏,孤亭兀立星辰高。
站在这里,无论是杨椒山,还是他的夫人,还是这位雕工,抑或是刚才见到的那位老太太,都让我对他们生出敬意。今年是杨椒山逝世450周年,是他们牢牢衔接住了450年的历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