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与莱特
作者:肖复兴
橡树公园(Oak Park)在芝加哥西,不算远,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说是公园,其实是个小镇,一个非常漂亮典雅的小镇。沿着一个叫做奥斯汀的街心花园往前走,这条街叫森林街,街上看不见一个人,薄雾中安静得像是个远避尘嚣的隐士。正是春天,紫色的玉兰、金黄的连翘、白色的丁香,到处盛开,榆树和冬青新发的绿叶,也格外清新,就是没有见到橡树,不知为什么叫做橡树公园。
走不远,就见到街道两旁莱特(F.L.Wright)的建筑,他的建筑特点异常显著:日本式样的平屋顶、宽屋檐、矮屋梁,水平线条的分外强调,东方风格的夸张洋溢,特别喜欢用褐红色墙砖和彩色的玻璃,是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的。由于我在芝加哥大学已经见过他设计的罗比住宅,所以,在这里远远地看见他的建筑,有些见到老朋友的感觉。莱特是美国有名的建筑设计大师,橡树公园里,有他设计的建筑二十余座(现在绝大多数是有钱人的私宅),成为他作品集中的实验基地。他自己也在这里居住,有他在1889年(20岁时)专门为自己设计建成的宅邸,就在这条街道的尽头,现在是他的博物馆,形成了众星捧月般的中心建筑,来这里的人首先参观之地。一辆出租车停在那里,看来还有比我早来的先行者,可惜,时间过早,还没有到参观的时间。另一座他的建筑前,有块天然不规则的石头,正面刻着他的名字和简单的生平,一侧用根钢管单摆浮搁地挑着他的一尊青铜头像,瘦削而其貌不扬,和他灿烂的建筑呈不规则的对比。
来橡树公园,主要看莱特,再有是看海明威。不过美国人自己似乎更看重莱特,在橡树公园的中心街道上,所有立着的路牌都用的是莱特设计的那种线条爽朗类似蒙德里安的图样,成为了这个小镇的标志,而旅游中心里所介绍的也都是莱特和他的房子,所卖的明信片没有一张和海明威有关,都是莱特那各式各样漂亮而奇特的房子。看来,房子和文学,一实用,一不实用,或曰一现实主义,一浪漫主义,美国人也是情不自禁地站在前者一边,是全球化的选择,因此,冷淡了海明威,便是再自然不过的。
海明威出生在这个小镇,这里有他的故居,但找它时稍微麻烦了些,一是它的房子没有什么特点,根本无法和莱特的相比,让人老远就能够认出来;二是它根本不在这条街上。穿过两条街,又问了一位正练跑步的女学生,才知道它就在路的对面,一座毫不起眼的二层尖顶小白楼,这样的小楼,别说和莱特的那些豪宅比起来显得寒酸,就是和周围其他的一般楼房相比,也没有任何显山显水的地方。穿过马路,小楼前没有围栏,只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海明威于1899年7月21日出生于此的简单文字。如果没有这块木牌,这只是一座老迈龙钟而久无人居住的木楼而已。
同样没有开门,无法进去参观,登上吱吱直响的木楼梯,只能够趴在一楼的窗上看看屋里面,隐隐看得到一些发黄的照片挂在墙上,还有他小时候练的小提琴,画过的油画,玩过的玩具,弥散着一个孩子童年的气息。可惜看不到二楼的窗子,海明威就出生在二楼:9磅半重,2.3英尺长,不小的个儿;蓝色的眼睛,浓黑的头发,很漂亮的孩子。他母亲曾经说:他呱呱落地的时候,窗外的知更鸟正在唱歌。当然,这是海明威母亲的说法,他的母亲曾经是个歌唱家。
海明威在这座小楼上,住了将近七年,1906年4月搬走了。童年,并没有给海明威带来什么快乐的回忆,知更鸟的歌唱,只是母亲一厢情愿的诗意。海明威一生对自己的母亲都没有好感,甚至对母亲都耻于提及。他母亲说:“母亲的爱就像一座银行,她所生的每一个孩子,都带着一本有巨额存款的银行账户。”海明威却说:“不幸的童年只是作家的摇篮。”
站在如今显得有些寂寥的海明威故居前,理不清他们母子间的爱恨情仇。往事淡去,如烟如雾。望望四周,只是多少明白点儿当年海明威所居住的地方,和莱特建筑的街区,显然有着明显的区别,莱特住的是富人区,而这里当年显然已经是小镇的边缘了,因为斜对面不远的地方,便是后来建的一座很大的海明威博物馆,如果当年这里没有空地,若是在莱特那寸土寸金的地盘上,根本无法想象能够平地起高楼的。
有意思的是,就在海明威博物馆的正对面,有家叫做海明威的餐馆,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安慰,因为小镇上没有一家餐馆叫做莱特的,起码说明海明威的名气比莱特还是要大些的,人们才愿意打海明威的招牌。不过,再一想,作为一代硬汉文学象征的海明威,如今沦落到烹调的世俗的餐饮之中,哪一道菜可以意想地叫做“老人与海”,哪一道菜又可以化繁为简叫做“乞力马扎罗的雪”呢?
走不远,在一座教堂前,遇见一位美国中年男人,拉住我,和我热情地交谈起来。他是一位传教士,在加纳一个古老的部落里传教,他有四个可爱的女儿,最小的是对双胞胎,其中一个病了,非要回美国治疗不可,他才带着全家回来了。现在,他的四个女儿正在教堂里,待一会儿就出来,在广场前玩一种抢糖的游戏,他站在这里正等着自己可爱的女儿。我才发现今天是复活节,教堂前的广场上撒满了花花绿绿的蛋形糖果,在灿烂的阳光下格外耀眼。我也才发现,对于他,无论莱特,还是海明威,此刻都并不关心。他们都离我们太远,或者说,他们只是这个小镇的几座已经司空见惯的老屋。(文汇报200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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