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书忆
作者:肖复兴
那是33年前,即1971年的冬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候我还在2队的猪号里干活,有一天晚上,刮起了铺天盖地的大烟泡。我刚刚吃完晚饭没一会儿,我住的小屋的门被推开了,我的同学连桂丛一身雪花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不容分说,匆忙地拉着我就走,连假都没来得及请。外边的雪下得正猛,我们两人冲进风雪中,白茫茫的一片,我们立刻就被吞没了。
一路上我才知道,他们兽医站有一个叫曹大肚子的人,他对我的这个同学讲:你让你的那个同学肖复兴来找我,他不是爱看书吗?
第二天一清早,曹大肚子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他中等个儿,很胖,穿着一身旧军装,挺着小山般凸起的大肚子,双手背的身后,眼睛望着上面,似乎根本没有看我,有几分傲慢地问我:你都想看什么书呀?写个书单子给我吧!
我当时心想,莫非这个家伙真是有藏书,还是驴死不倒架摆这个派头?因为我知道他以前是我们农场办公室的主任,当过志愿军,1958年10万转业官兵到北大荒的时候,从辽宁的沈阳军区来到了这里,“文化大革命”倒了霉,被打成走资派批斗之后,发配到兽医站钉马掌。但他那口气似乎不容置疑,半信半疑之中,我写下3本书的书名。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本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一本是伊萨科夫斯基的《论诗的秘密》,一本是艾青的《诗论》。说老实话,我心里是想难为他一下,别那么牛,这3本书当时就是在北京也不好找,别说在这荒凉的北大荒了。
谁想到,第二天一清早,他把用报纸包着的3本书递到我的手中,打开一看,一本不差,还真的是这3本书。我对他不敢小看,不知水到底有多深!
在北大荒最后的两年,曹大肚子那里成了我的图书馆。但是,每一次借书,他都要我写个书单子,他回家去找,这成了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一般他都能够找到,如果找不到,他就找几本相似的书借我。他从不邀请我到他家直接借书。他也理解,既然藏着这么多的书,他肯定不想让人知道,要知道那时候这些书都是属于封资修,谁想惹火烧身呀?况且,那时候,他正在倒霉,一顶走资派的帽子拿在群众的手里,什么时候想给他扣上就能够扣上。如果加上他借这样的书给我,一条罪状:腐蚀知识青年,就够他喝上一壶的了。我便和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借书关系,每次都跟地下工作者在秘密交换情报似的。
心里总是充满着好奇,这家伙到底藏着多少书?便蠢蠢欲动总想到他家里去看个究竟。这样的念头就像是皮球一次次被我摁进水里,又一次次地浮出水面。
1974年的春天我离开北大荒,就在我离开之前的那年秋天,我下决心不请自来地到他家里去一探虚实。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个晚上,我刚刚推开他家的篱笆门,一条大黄狗就汪汪叫着扑了上来,吓得我连连后退,可那大黄狗还是一步就蹿了上来,一口咬在我的右腿上,把我扑倒在地。曹大肚子两口子闻声跑了出业,一看是我,把狗唤住牵过去后忙问:咬着没有?幸亏我穿着秋裤,才没咬伤我的肉。不过,外面的裤子和里面的秋裤都被咬了个大口子。曹大肚子只好无可奈何地把我迎进门。
一进屋,我就四下打量,一间屋子半间炕,几把破椅子,一个长条柜,那些书都藏在哪里呢?莫非就像是安徒生的童话,伸手即来,撒手即去吗?曹大肚子的老婆让我脱下裤子,好用缝纫机帮我把那大口子缝上,曹大肚子把我请上热炕,给我倒了一杯热水,他那个小闺女一直在一旁好奇地望着我。我的心还在他的那些藏书上面呢,根本没有怎么注意他们这一家三口。我开始怀疑那个大长条柜,会不会把书藏在那里面?就像阿里巴巴的那个宝洞,只是喊一声“芝麻开门”,就能够向我敞开里面的秘密?
曹大肚子知道我到他家来的目的,只是我自己竟然摸到他家,让他没有料到。他还是像平常那样不动声色,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支笔,依然是老规矩,让我先写书名,然后拿起我写的书单子,没有任何表情地说了一句:我帮你找找看。看来我被他家狗咬的惊险举动,根本没有感动他。
那次,我写的是陈登科的《风雷》、费定的《城与年》等几个书名。他让我等着,自己一个人走出了屋。他老婆在里屋踩着缝纫机替我补被狗咬破的裤子,一时没注意我,缝纫机的声音很响,像是我怦怦的心跳声,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穿着一条秋裤,悄悄地跟着他走出了屋,只见他走进他家屋旁的一间小偏厦,那是一般家里放杂物和蔬菜的仓库。门很矮,他凸起的肚子很碍事,弯腰走进去有些艰难。看他进去了半天,我在犹豫是不是也跟着进去。
走进偏厦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地都是用木板子钉的箱子,足足十几个,里面装的全是书。那一刻,我真的有些震惊,想不到一个老北大荒人,在那样偏僻的地方,居然能够拥有这么多的书,而且把这么多的书藏了下来,这得花多少功夫、精力和财力才能够做到啊!
从此,他家对我门户开放。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曾经写过一本小说,叫做《北大荒奇遇》。有人曾经问过我:北大荒真的发生过什么奇遇吗?现在想想,如果说我在北大荒真有什么奇遇的话,到曹大肚子家去探宝,该算是一桩吧!
摘自《黑白记忆——我的青春回忆》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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