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本命年
作者:肖复兴
我属猪,农历新春之后我60岁———耳顺之年。人耳朵和猪耳朵一样宽大垂阔,希望够真正耳顺心顺。我属猪,和这种可爱的动物还真有不解之缘。
小时候,家中生活拮据,姐姐17岁就只身闯内蒙古修京包线铁路。头一年回京探家赶上春节,在王府井的百货大楼买了个瓷质存钱罐,罐子不小,足有个小皮球大,造型是头肥头大耳的猪。姐姐对我说:“你属猪,就送你这个当过年的礼物吧!”那头猪便跟随我整整6年,直到小学毕业,里面存满了哗哗响的硬币。
上初二时,母亲病了,她怕花钱,一直不去医院看病,母亲半夜吐血,吓坏了我。我马上到王府井的集邮公司卖掉了两本集邮册,和那个猪的存钱罐一样,那两本集邮册也是从上小学就开始攒的,整整7年。卖掉邮票的钱,还是不够,我把那个存钱罐砸碎了,将里面的硬币倒了出来,一起交给了母亲。
从不发火的母亲骂了我,然后说:“那头猪做得多喜兴啊!”
到北大荒插队,我喂了两年猪。认识了什么叫跑阑子猪(种猪),什么叫生猪(被劁的猪),还认识了那个年代的新品种巴克夏猪。我住在猪号里,外屋放着烀猪食的大锅,里屋住着我和一个山东来的跑腿子(单身汉)。猪圈就在屋的后面,半夜睡不着,能够清晰地听到那一群懒家伙的哼哼声,那声音低沉得像好多把走了调的大提琴。
有天深夜“大烟泡”彻底淹没了猪的哼哼声,暴风雪把猪圈的围栏吹断,一圈猪都撒了欢跑出去。我们俩,一个跑去招呼人,一个冲进风雪找四散奔逃的猪群。为了救它们,我陷进雪窝子里,爬上来,棉衣冻得跟铁一样邦邦硬……
我没有别的收藏爱好,但喜欢收藏猪的小玩意儿,无论外出到哪里,只要碰上,总要带回家,木头的、石头的、泥塑的、玻璃的、水晶的、铁皮的……这些东西比我当年在北大荒喂的猪还要多。国内的猪,除了民间剪纸,一般比较写实,憨头憨脑,重拟人化,属于现实主义;国外的猪一般夸张、卡通,可爱活泼,童话风格,属于浪漫主义。我曾经在捷克买了一只水晶猪,粉红色,没有眼睛,四条腿和一对耳朵、一张嘴,都删繁就简为几乎相同的一个圆圆的小点,却那么神似,可爱至极。我在美国买了一头瓷猪、一头铁皮猪,藕荷色的铁皮猪身上布满各种颜色的花朵,明黄色的瓷猪的眼睛、嘴巴和屁股上都画着闪光的红心,情趣盎然。
在博物馆里看到过唐代出土猪造型的文物,和现在制造的猪完全不一样,造型和线条都很简洁,仿佛只是在一块玉石上轻轻刻了几笔,几乎没有凿下去什么废料,就让一头猪浑然天成。艺术真的是只有变化,没有进化,现在的艺术有时和古代有霄壤之别。
据说,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了新石器时代的猪骨骼,还有刻着猪图案的黑陶钵,那可是七千多年前的猪,最古老的家畜。黑陶钵上刻的猪,身上带有花纹,头部先前低垂,腹部鼓胀,鬃毛耸立。那样子和今天的野猪有些相像,但身上刻有美丽的花纹,说明七千年前的猪凶猛却还是可爱的。可惜,如今制作精良的工艺猪,都被驯化了,既没了七千年前的野性,也没了唐代出土的灵性。
在我读过的有限作品中,难忘作家包蕾的《猪八戒吃西瓜》,还有美国作家怀特的《夏洛的网》。《夏洛的网》里那头叫作韦伯的猪,堪称世界上最可爱的了。过年的时候,韦伯面临被宰杀的命运,是蜘蛛夏洛在自己织的网上面为韦伯织下“好猪”二字,让人们以为是“神谕”,救了它的性命。自此之后,夏洛总在她织的网上面写字为他鼓吹,致使韦伯在展览会上获奖而成为一头不同寻常的明星。夏洛和韦伯的友谊就这样建立起来,当夏洛老去,死去,她产下的三只小蜘蛛,即被韦伯带回温暖的谷仓里悉心照料,每当韦伯看到这三只小蜘蛛,总会想起自己的朋友夏洛。猪的情意那样清澈、温暖,足以令人类肃然起敬。
金猪之年,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如果要做猪,就做韦伯一样的猪吧。(河北日报2007-02-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