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短忆
作者:肖复兴
长巷一共五条胡同,我最熟悉长巷头条。小时候经常穿过长巷头条到鲜鱼口,或拐进庆隆大院,那里有一家洗澡堂子,父亲常带我到那里去洗澡,澡堂子前面有一片很宽阔的空场,可以带个小皮球来这里踢球。
小时候的记忆是多么的不可靠,仿佛长巷头条只是一条穿堂胡同,起着连接其他地方的作用,而记忆只成了酒肉穿肠过一般排泄得没有了一点渣滓甚至味道。
这一回,我前后去了三次,才算是把长巷头条多少摸清楚一些。
去之前,我查了《京城坊巷志稿》,里面说明成化开濠口的“正阳桥东南洼下地”,指的就是从后河沿往东南过打磨厂到北孝顺胡同和长巷头条这块地方。也就是说,大运河终点码头南移之后,这里在明成化年间是一条泄洪河,一直通向左安门外的护城河,与大运河相汇合。可以说,三里河地名在先,而长巷头条地名在后,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修了外城之后,三里河才没有了水,有水波荡漾的三里河,只存在了不足百年的历史。有了长巷头条之后,才逐渐有了长巷二条、三条和四条,都是顺着三里河旧河道蜿蜒而成。
这回去长巷头条,这种旧河道的感觉非常扎眼,因为当初东岸在长巷头条,西岸在北孝顺胡同,所以现在长巷头条的东边一侧的院门前一般有高高的台阶,明显的高于西侧。这是以前小时候我来长巷头条多少次都没有注意到的。这次,我站在长巷头条路西的13号(以前的湖北会馆)前,和一位老太太聊天,她对面的20号(原来的山西人开的一家银号)大院门前就有高台阶,正好从门里出来一个男人,站在台阶上,像站在戏台上高出我们两人一大截,心里想过去有水的时候,他就是站在水边,一招呼,船就摇过来了,而我和老太太起码是在水中半米以下了。
自有长巷头条,因其靠近前门的商业中心和京奉火车站的交通枢纽,这里一是银号多,二是会馆多,老太太住的这个湖北会馆,有宽敞的门楼和廊檐,连着一排倒座房(倒座房的朱红木漆依稀还在),前后两个院落(猜想也许都有回廊衔接),以坐西朝东为正房,以南北为厢房(这是老北京南北走向的四合院常见的格局),后院的左侧还有一个小跨院,现在都盖上了房子。老太太就住在前院紧靠大门道的北房一间,8平方米,院子里有一株枝叶参天高大的杜梨树,还是老太太搬进来时亲手种的呢。如今老太太已经87岁,住在这里已经50
多年。她告诉我她的东山墙原来是一块影壁,她的屋前原来种着花草,院门的门楣上原来挂着“湖北会馆”的金匾。“那么好!”老太太形容不出来金边匾的样子,对我这样说,由衷的赞美和怀念都在这三个字里面了。
我告诉她,听说这里要拆,还要恢复三里河的原貌呢。老太太连连摇头:我可不愿意拆迁。我说拆迁多好,您不用再住8平方米的小屋,可以住上大一点儿的好房子了。她接着摇头:拆迁补的那么一点钱,哪能买得起房子?
自从老伴去世,她就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偶尔女儿来看看她,幸亏她身子骨还很硬朗,残年余生,实在不想再折腾了。她说的是实情,旧城的拆迁,只能是肥了开发商的腰包,让富人更富,并能够搬进城市的中心,而让穷人离城市的中心越来越远。
长巷五条是例外,南北走向,仿佛有意站在这里,拦腰截住了前四条胡同。有意思的是,在五条路东一个小院,我看见半扇门,门摇摇欲坠,破裂得木纹纵横,但红色漆皮隐隐还在,“荆楚家风”四个大字清晰。门口站着两位中年女人,告诉我以前这院子是摇煤球的,摇煤球的居然也讲究“荆楚家风”,可见那时摇煤球的也是脸黑心红。我笑着对她们两人说:这半扇门要是卖到潘家园去,值点儿钱,你们可得仔细看好了,别让小偷偷走了。她们俩笑着对我说:你看着好,你把门拉走得了,给我们换上新门就行!没过几天,我又去五条,路过那里,那俩女人还在,那半扇刻着“荆楚家风”的大门没有了,速度真够快的,换上了两扇新门,漆上的鲜红颜色,像是涂抹上了劣质口红的两瓣性感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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