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春和西草市
作者:肖复兴
到珠市口南的西草市,和到东直门外簋街的感觉相似。稍稍不一样,簋街是这几年兴盛起来而成为了美食一条街,而西草市则自清末民初就是北京城有名的戏装一条街。古语说是民以食为天,但对于戏迷而言,还有句俗话叫做戏比天大。作为北京人,一个美食,一个京戏,可都是天啊。簋街和西草市一北一南,一根扁担挑起物质与精神的两头。
草市就是卖柴火的,和它附近的菜市、煤市、米市、刷子市一样,都是原来卖东西的,珠市口以前也是,卖猪的,叫猪市。卖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穷市而已。草市演变成戏装一条街,卖柴火的改成卖戏装,下里巴人改成阳春白雪了,老北京的街巷就是这样完成了它们从猿到人的变迁的。
如果你是从前门一路走过来,你会多少明白为什么这种变迁独独选择了西草市。这一路左右,肉市里的广和楼、西河沿的正乙祠、粮食店的中和、鲜鱼口的天乐、小蒋家胡同里的阳平戏楼、大栅栏里的庆乐、庆和、广德楼……那些老戏楼老戏园子都在它附近,咫尺之遥,那时有“中城珠玉锦绣”的民谣。戏园子多,角儿多,做戏装行头就多,近水楼台,从来都是做买卖的入门诀窍。况且,当时,它只不过是草市,地价肯定比别处便宜,这和如今那些美食小店选择了簋街的道理相同,经商路数和巴甫洛夫两点之间直线距离最近一样,亘古未变。从清末民初到解放以后,西草市一直都是戏装一条街,即使是“文化大革命”前后凋零,毕竟还有样板戏支撑着,这条街从来都是宠辱不惊。
据说,清末在西草市的戏装店最负盛名的,有久春、三顺、双兴、德光四大家,我猜想,正好对应着三庆、四喜、和春、春台四大徽班。凡是梨园里的名角,都到这四家订做戏装,名牌就是这样创下来的。前几天,我去西草市,一街的戏装店,比我想象得还要红火,百花、东亚、徽宝、玉秀轩、梨园阁……一家家鳞次栉比。却都是新近开的,老字号只剩下久春一家硕果仅存。
久春很好找,一街的人都知道它,它是西草市靠北头的第一家,赭红色的墙、金色的铜匾,匾额上书法家米南阳题写的“久春”两个行书大字,都很醒目,远远的就能看见。我走进的时候,已是黄昏,店里各种色彩缤纷的戏装、凤冠霞帔和髯口,琳琅满目。坐店的应该是久春的第四代,久春第一任老板叫张华庭,他在清末将自己经营的做一般服装的店铺改为了戏装店,在西草市拔了头筹。那时有个叫张月波的在那里学徒,学会了一手制作戏装的好手艺。别看都姓张,并不是一家人,张华庭过世之前,张月波把店盘了下来,成为了久春的第二代主人,立马把16岁的儿子张济民从农村老家叫来,跟着自己学做戏装。张济民便是久春的第三代。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便是张济民的女儿,她和弟弟张宝民是久春的第四代传人了。是她和弟弟一起请80岁的父亲出山,重操旧业,让百年老号重新亮出了牌子。
张济民的这位女儿很奇怪地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我告诉她我是戏剧学院毕业的,当然知道一点,才专门前来拜访,便请教她久春原来就在这里吗?她说原来在附近不远,这里是原来家里两间住房,腾出来改成了门市,在上面搭了间阁楼住人。说着话,从后面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位老太太,鹤发童颜,精神矍铄,一看就知道是张济民的老伴刘瑞华。老伴前两年去世,都是靠她撑起了久春这块老牌子。想当初,梅兰芳、周信芳、程砚秋……多少名角都穿过久春做的戏装,张君秋刚出道第一次到上海演出,穷得叮当乱响,赊钱也特意到久春做的行头呢。现在好多人都是冲着她来的,日本韩国美国都有人不怕远跑到这里找她订货。
我请老人和我照张相留念,她很高兴地答应了,然后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着头(那细致的劲儿如同做她的戏装),别上发卡,走到门口和我照相。题写着“久春”大字的铜匾就在她的头上面,在夕阳的辉映下闪着金光。我对她说这两个字写得真气派,她笑着告诉我米南阳是我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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