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朵晚霞中 哪颗星星下
作者:肖复兴
1979年的夏天,我利用大一的暑假赶往南京修改一篇报告文学。
改完稿子回去时,我在天津下了火车,那时,他的妈妈大学毕业分配在天津工作。我在天津不敢久留,到后第三天,便准备赶回北京上课去了。真巧,这一天,小铁呱呱坠地了。他比预产期提前了21天,急不可耐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整整一个上午,由于缺氧,肚子里的孩子和妈妈一起在痛苦地折腾,疼得他的妈妈不时在叫唤,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都能听见,坐立不安。一位女医生最后从产房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走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让我在那张纸上签字。我看了看纸上的说明,是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我说当然是要保大人了,医生说那孩子可就生死不保了,作为产妇的家属,你必须要在上面签字。21年过去了,如今小铁已经平平安安长大成人,但那个女医生的话“孩子可就生死不保了”总也忘不了,那是一个小小的生命呀,她却说得那么冷漠,好像在说一个西瓜的生熟不保那么简单,而我那么老实听话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竟然置生死于不顾,完全把孩子放在了一边。
整个一个上午,我在医院弥漫着来苏水味儿的走廊里如坐针毡。产房只隔着一扇门,却隔着一道鬼门关似的,给我一种生死未卜的恐惧和期待。不时会传来产妇的号叫,也有婴儿的啼哭声从门里面荡漾出来,每一种声音都让我有撕心裂肺的感觉。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一点的时候,医生出来了,告诉我母子平安,是个男孩。他一生下来,就被送到了保温室。一连几天过去了,他还在保温室里被监护着。开学的日期已过,我不能再久留医院,只好和小铁做还没有见过面的分别。医生很理解我的心情,破例允许我到保温室里看一眼孩子。当医生从一个个抽屉一样的保温箱里把孩子抱出给我看时,说了一句:“眉眼挺周正的。”我那时看不出他的眉眼有什么周正不周正,只觉得他很小很小的样子,就像一个暖水瓶大,一双大眼睛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小小的胳臂上正打着吊针,忽然让我的心里涌出很疼的感觉。如果这时医生再让我在“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或“孩子生死不保”的纸上签字,我是不会那么轻易就签字的了。
等我再见到孩子的时候,他躺在家里的床上,已经比在保温室里大了许多,一双大眼睛很明亮地扑闪着,只是不看我,而望着天花板,不知那上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值得那么盯住了死死地看。而再一次到天津见到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他扶着床边慢慢在蹭,正在学走步。那时他和床差不多高,睁大眼睛望着我,任凭他妈妈和屋子里其他人告诉他这是你爸爸,使劲地让他叫我爸爸,他就是咬紧牙一言不发,显得我俩彼此都是那样的陌生。
小铁会说话比起别的孩子都要晚得多。但他一学会说话,小嘴巴啦巴啦就说个不停。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和我一下子就亲近起来,分别再长的时间,也不会显得陌生,只要一见到我,他会迫不及待地扑入我的怀里,向我说着分别之后他认为所有记得起来的有趣的事情。它让我第一次感到来自血缘的亲情是其它任何感情都无法替代的。也许,只有有了孩子,一个人才成为了完整的人,才会体会得到做父母的感情而使得感情复杂和丰富了起来。孩子会让我们和他一起在感情的天地里重新滋润、共同成长。我想这就是有孩子的和没有孩子的人最大的不同,就像有星星的夜空和没有星星的夜空,虽然都属于夜晚,却是含义绝对的不一样。在有了小铁的日子里,我们一家有过四年两地分居的艰苦光景。那些艰辛漫长的日子因有了孩子而过得滋味异乎寻常起来。无论离开这座城市多久的遥远,只要一想起孩子,便显得格外近,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如果分别的时间很长,只要一踏回到这座城市的土地,就会有一种浓郁的亲情扑面而来,那片西天正在燃烧的晚霞或是缀满星星的夜空下面,一下子都是那样的亲切而熟悉,总会觉得就在哪朵晚霞中或在哪颗星星下,站着的是孩子,在等你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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