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蟠桃宫

作者：肖复兴

　　蟠桃宫，是座道观，离北京的崇文门东两里多，在现在的东便门的南面。庙是早没有了，但庙前原来的一座乾隆年间的石碑还保留着，立在立交桥南的绿地里，孤零零的，缺少了庙的依托，有点儿傻，仿佛来无出处，行无去处似的，和眼前的立交桥、身后的高楼，都不那么谐调。
　　蟠桃宫，最早建于明代，我小时候见到的蟠桃宫，是清康熙年间重修之后一再补修过的。明代的崇文门外，别说景象和现在不一样，就是和我小时候的也大不一样。明人董暄有诗这样形容：“文明城外柳荫荫，百啭黄鹂送好音，行过御沟回望处，凤凰楼阁五云深。”文明城，就是崇文门，可见明代那里风光不同寻常，蟠桃宫才会建在这样好的地方。而且，又是在护城河边，庙门正对着河水，天光云影，和山门一起倒映在水中，自是选对了地方。
　　据说，一直延续到清朝，这一带也是风光不错的，而且地方异常开阔，护城河里还可以跑船呢。不过，蟠桃宫的出名，不仅在于风光，更在于每年农历三月三，这里有北京城里著名的蟠桃宫庙会。“蟠桃盛会”四个大字，当初就刻在庙的山门两侧的琉璃砖上。所以，明朝时候，在它的北面有普陀寺、金山寺，东边有观音庵、关帝庙，当初风光和它一样的不错，但到后来只剩下它硕果仅存。主要是每年的三月三庙会，才使得它香火绵延不断。清末震钧写的《天咫偶闻》中说蟠桃宫“庙极小，庙市最盛”，并形容它“地近河堧（堧即河边空地），了无市语：春波泻绿，软土铺红；百戏竞陈，大堤入曲；衣香人影，摇飏春风，凡三里余。”并盛赞它是“一幅活《清明上河图》也”。
　　清时还有诗存证那时的风光：“蟠桃宫里看烧香，顽耍延河日正长，童冠归来天尚早，大通河上望漕粮。”“人眠芳草地，箭洒绿杨波。”“正是兰亭修禊日，好看曲水丽人行，金梁风景真如画，不枉元宫号太平（蟠桃宫全名叫护国天平蟠桃宫）。”前者说的是河上风光，河上能跑送漕粮的大船，那时的河可不是我在童年里看到的后河沿的小河沟。后者说的是河畔踏青，除了风景如画，还多了美女如云。中者说的是庙前的风光，我童年时候看到的样子，多少还保留着那时原始风光。庙前的空场上，到处摆满了各种各样杂耍吃喝的摊子，没有了骑马射箭的，却有投圈的、打靶的，形式大同小异，一样是绿杨阴里白沙堤，变化的速度并没有日子过得快。
　　传说三月三是王母娘娘的生日，蟠桃宫里供奉的就是王母娘娘，蟠桃宫的正殿就叫王母殿，墙的四面画的都是各路神仙赶来给王母娘娘祝寿的情景。每年农历三月三这一天，王母娘娘都要举办大型蟠桃会。我猜想那时的情景，大概就像现在搞的每年一次的春节联欢会一样，蟠桃宫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蟠桃，指的是仙桃，后来北京人把扁桃叫成了蟠桃，实在有些牵强，好像王母娘娘当年吃的就是这样子的扁桃似的。
　　蟠桃宫，是1960年被封的。那年，我上初一。在此之前，年年三月三，我都会去蟠桃宫。那里离我家很近，出打磨厂东口就是崇文门，跑着玩着，一会儿就到了。蟠桃宫的庙会，是北京人春节过后一个重要的庙会，因为过了春节之后，只有这样一个庙会，再要赶庙会，得等到来年的春节了。所以，三月三，成为北京人联系着春节的一个节日，仿佛是春节的一个尾巴。人们便像是要踩住春节的尾巴似的，去那里赶庙会的人特别多，又赶上节气到了阳春三月，桃花杏花迎春花都开了，草皮榆钱柳枝头也都绿了，大人孩子，呼朋引伴，就有更多的兴致勃勃。
　　大人们去赶蟠桃宫的庙会，很多人是有目的的，不是求子，就是求婚，再不济，也是为买点便宜东西。我们孩子去纯粹就是为玩，庙前庙后，到处是大棚和摊子，卖吃食的，耍把式的，唱戏的，卖艺的，应有尽有。和厂甸的春节庙会不大一样的是，这里的地方宽敞，有水有花，有那么一点野景的味道。你不愿意看，不愿意吃了，可以撒了欢儿尽情地在周围跑，大人们嘴上骂我们是没有了笼头的野马散逛，但他们不会再管我们，他们自己还忙不过来自己呢。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情是，那一年，我父亲和我们一起去逛蟠桃宫庙会，庙会上有卖酒的小摊儿，那种酒别看是散酒，却是自己家酿造的，便宜，还好喝。那一天，父亲碰上了他从解放前就认识的一位姓胡的老朋友，我和弟弟管他叫胡大叔。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摊子前的长条板凳上，推杯换盏，喝上了劲头，父亲只是对我和弟弟说了句：别跑远了，玩一会儿还回这儿找我。就把我和弟弟放了羊，我们正好不用他管，撒开腿跑远处玩，等我们玩累了，日头也西斜了，要回家了，回头再去找父亲，人影都没有了。回到家一看，父亲已经倒在床上睡着了，喝多了，是人家胡大叔搀着他把他送回家的。
　　1960年，蟠桃宫庙会不让办了，庙虽破，却还在。到了1987年，修东便门立交桥的时候，庙被彻底拆除。现在，蟠桃宫连个地名都不存在了，只有老人路过那里，会指着大概的位置告诉人们：这里以前有个蟠桃宫。那些和我父亲差不多年纪、现在还活着的老人，偶尔会对我说：早年间从崇文门外到蟠桃宫，可以坐船，也可以骑驴，那驴最有意思，不用人牵，驮着人，自己就能跑到蟠桃宫，自己又能跑回崇文门，都说老马识途，小驴也认路呢。这样的情景，我是没有赶上过，现在的年轻人更会以为是天方夜谭了。
　　记得上世纪80年代，根据台湾作家林海音小说改编的电影《城南旧事》正红的时候，我们院子里一位老大爷看完电影对我说：电影拍得好是好，就是没把蟠桃宫给拍进去。我跟他解释：人家林海音写的是她自己家的事情，人家住在宣武门外宣南那一片，当然得拍宣南那一片了。老爷子对我说：那就应该改名，叫《宣南旧事》，既然是拍城南，城南能够少了蟠桃宫吗？（人民日报海外版2006.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