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汀洲会馆打电话给建国
作者:肖复兴
长巷二条的汀洲会馆里,我给建国打通了电话。正是星期天,他在值班,我告诉他我正在你的故居里呢!
汀洲会馆建于明弘治年间(1488-1505),如果按照建成的1505年来算,迄今已经有整整500年的历史,它隐蔽在这样的小胡同里,真算得上是藏龙卧虎,在北京540余家会馆里,论年头是绝无仅有的硕果独存。更何况,它大小6个院落的格局还都健在,房屋虽然几经修葺,也几经破坏,但基本的风貌还都保存着,没有大的变动。
就我个人而言,汀洲会馆对于我有一段特殊的感情。我的朋友建国,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发小,到北大荒插队又在一个生产队,相加起来在一起的时间前后有14年,从来都是如影相随。那时候,他家就住在汀洲会馆东院三间坐北朝南的北房中间的一间,那一间房子是前后起脊,也就是说比平常的房子的进深要宽出一半,他家就从中间的房柁那里截上一面隔断墙,房子一分为二,中间拉一布帘,立刻变成了两间,即使分成了两间,也比平常的房子大些。这就是汀洲会馆的格局,大会馆,就是和一般的会馆不一样。那时,他父母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一家5口人住在这里,再大的房子也就显得小了。
那一年,我的父亲突然脑溢血去世,兄弟姐妹回家奔丧,窄小的家一下子住不下,我和弟弟就是到了建国的家住的。那时,建国还在北大荒,他的父母让建国的妹妹借住到同学家,让建国的弟弟和我们哥儿俩挤在里屋的一张床上,外带早上还得管我们的早点,我们起床的时候,豆浆和油饼都已经买好,放在桌子上了。
一个地方,和自己难忘的记忆如此密切地连在一起,这样的地方对于我,其历史的层叠中便也添加上了属于我的一层,如果有一天那些层层叠叠能够变成化石或煤层,闪亮着的或燃烧着的,应该也有我的那一份记忆。
按照老地址,我在长巷二条48号找到汀洲会馆,它的样子让我几乎不敢相认。靠西的一溜磨砖对缝的灰色院墙和鲜红的大门,都簇新得像是待嫁的新娘,哪里能够看得出来是有500年历史的老会馆。只有大门旁边的公共厕所还在,而且一点变化没有,否则,还真的认不出来了。大门是虚掩着的,轻而易举就进去了,里面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地上所有的方砖都是新铺上的,所有的房子都是新翻修的,红门花窗,油漆鲜亮,在阳光下闪着晃眼的光亮。
我在东院里找到建国家的房子,现在是那一排三间北房中间的门道,左右打通,没有了隔断,前后有门,豁亮得直接可以通向后院。我才发现原来建国住的这房子是前出廊后出厦,很是气派呢。站在那里,我给建国打通了手机。
那一天,回忆扰乱了我,我看得不够仔细。过了几天,我又去了一趟,绕着六个院子转了两圈。还是没有一个人,院里安静得如同超凡入定一般,一下子远离万丈红尘而万根剪净,紧邻大栅栏闹市的喧嚣,不知过滤到哪里去了。特别是地上还有刻有重建汀洲会馆记的断裂石碑和残破的汉白玉的饮马石槽,正院前的一株老松参天,在绿阴蒙蒙中洒下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真的觉得是回到了前朝旧事之中。正院坐北朝南的正房五大间,廊檐宽阔,圆柱粗壮,房基高出地面一截,有几级青石台阶,门窗和瓦檐都是后修的,不过,梁柁都还是原来的江南杉木,和一般会馆里的黄花松截然不同,否则绝对不会支撑了500年如此漫长的岁月。在北京众多的会馆里,用这种杉木做梁柁的,这里大概是独此一家。特别是廊檐内的顶部的两个椽子,用的也是杉木,雕刻成的大象的鼻子,左右对称弯弯伸下来,支撑和装饰作用兼备,吉祥如意的象征意思洋溢,真的是奇思妙想,巧夺天工。房檐下四个挑尖梁头上,分别雕刻着神鱼、神牛、天马、天羊的纹饰,和椽子上的象鼻呼应,虽都是木料本色,未加油饰,却更清楚看出木纹线条的古朴天然,也可以看出当年匠人的匠心独运,一笔笔的刀工都一丝不苟,和现在粗糙的或机械一体化建筑装饰对比,一眼就能够看得出来的。
听说房梁上还有彩绘,可惜我没有找到。站在院子里,我又给建国打通了一个电话,他还在值班。他告诉我说,别说他也没见过彩绘,连我站的这个正院,他从来都没有进去过。然后,他又说:看样子我也得赶紧过来看看,照张相片留个纪念,没准过不几天就该收门票要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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