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遇蒙克

作者：肖复兴

　　 临离开纽约的那天中午，看报纸才知道蒙克回顾展，刚刚从波士顿移到纽约。想晚上7点的航班，下一次到纽约不知要什么时候，即使有机会再来纽约，恐怕也难这么巧再遇到蒙克，便午饭也没顾上吃，匆匆往现代艺术馆奔，好在不远，只离着两条街。没想到，并不是星期天，那里已经人山人海，看来，好多美国人都不愿意错过蒙克。这么多年，无论是蒙克生前还是死后，他只来过这样一次纽约。
　　 在美国看画展，真是得天独厚，每座城市，每所大学，都有自己的美术馆，而且，都会定期举办特别展览，或以一位画家为中心，或以一种画派为主题，或以一个时期为范畴。蒙克回顾展，就是这样的一种特别展览，不能说是千载难逢，却也实在是我的运气。纽约现代艺术馆将蒙克家乡奥斯陆博物馆在内的世界各地所藏的蒙克的主要作品，居然有一百多幅，都一揽怀中了。
　　 蒙克就这样来到了对于他陌生的纽约，我猜想，他如果还活着，大概不大会愿意来纽约，尤其是不愿意这样兴师动众地来纽约。这是我看了他的回顾展的感觉，他的画都很忧郁和悲哀，还有一点羞涩和自闭，失望乃至绝望情绪，如同画布上流淌下的色彩，特别是那幅《吸血鬼》，红色的头发，红色的血液，宣泄在浓重的黑色的背景中。这样一位画家，怎么会跑到纽约这样一个喧嚣的地方来呢？
　　 蒙克对于我们并不陌生，他的《嚎叫》等画作，早就介绍到中国来了。但站在他真实的画作前，和看印刷品的感觉绝然不同，况且，这次是一下子被他这样多的画作所包围，真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早期的画，有些像德加，后期的画，让人更加震撼，简单，随意，有些像我们的齐白石那张大写意，却很压抑，充满内心的紧张感。还是爱看他的《春天》，窗台上的花开着，两个坐着的女人，虽然面目模糊，却感受得到她们忧伤的样子。还有《失望》，俯在河边栏杆上的男人，帽子和夜色一起遮挡住了他的脸，却依然能够感受到那忧伤和失望的样子。蒙克作品中的人物几乎都面目模糊，人物的心情都不表现在表面的脸部，而是弥散在整幅画的色彩和调子里，就像一位出色的演员，即使看他的背后，也能够看出来丰富的感情流淌的曲线。特别爱看他的《吻》，他画过多幅《吻》，人都在黑暗里，脸都处于逆光中，人吻的时候的表情基本看不到，只会让我感到人们亲吻时闭着眼睛的，是和周围一样的一片黑暗，剩下的只是吻。
　　 回顾展最前面的展板上，有蒙克的照片和他对绘画的理解，其中有这样一句他讲过的话：“真正的艺术作品来自人类的内心世界。”可以说，这是这次他的回顾展的一块路标。画展的前几幅都是蒙克年轻时候画的自画像，那样的风华正茂；画展的最后是他晚年1940年——1942年(这时他已经79岁，两年后去世)画的在床边的自画像，那样的瘦骨嶙峋；一个人一生的轨迹都浓缩在这里了。
　　 看得正在兴头上，机场突然来了电话，因为展厅里信号不强，接收的声音不清，只好跑到外面。原来是我的航班飞机出现了故障，要我改乘另外的航班，提前到5点起飞，一下子提前了两个小时。看看表，已经快到3点，离机场那么远，赶紧往机场赶。匆匆的，连回去和蒙克告声别都没来得及。
　　 2006年5月16日于芝加哥（新民晚报2006-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