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法源寺看丁香

作者：肖复兴

　　法源寺与报国寺和天宁寺相比，我不知道它们寺庙内所占的面积，在北京孰大孰小，但从外面所开辟的广场来看，法源寺的开阔无疑是独一无二的。广场东从西砖胡同西到教子胡同，南一直顶到南横街，方砖、绿树、花坛，和前面刻有悯忠寺新修碑记的仿唐式（有些日本的样子）纪念塔，相互映衬，现代感极强，与红墙内的法源寺的古老呼应对照，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法源寺是唐寺，《顺天府志》说：“贞观十九年（６４６），太宗为征辽阵亡将士所造。其地为唐时幽州镇城东南隅子城东门之东。”也就是说，唐时的法源寺是在城门外的东侧，那时候的法源寺前面应该比现在还要开阔。
　　一直到唐景福元年（８９２），重修法源寺，僧知常书《重藏舍利记》中写道：“大燕城东南隅有悯忠寺，门临康衢。”康衢即大道经历了近２５０年的时光，法源寺前大道朝天，还是一样的开阔。
　　《元一统志》中记载悯忠寺在蛤蟆河北岸，也就是说，元时法源寺前面是有河的，应该也是很开阔的。
　　法源寺前不再开阔，而逐渐被密麻麻的胡同遮蔽在新盖起的四合院之中，是到了明朝修了外城，一直到清朝南城一带越来越发达起来以后的事情了。现实生存的问题，比对神祇的悯忠与膜拜要更重要一些。过去说是深山藏古寺，而北京古寺很大一部分是藏在胡同深处，由于历史的演变，很大一部分又都成为了北京人的住所，这种寺庙世俗化的情景，在别地并不多见。说是南城四百八十寺，多少藏在胡同中，是一点儿不假的。如果不是有意地保护和开发，法源寺一样是在胡同里，被破败的灰瓦房顶、高大的树阴和缭绕的人间烟火所掩盖。
　　将法源寺重新修建成现在的样子，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情，这样开阔壮观的古寺，真是给北京南城提气，让住在周围的人一抬脚就能走进唐朝，该是多么惬意而神奇的体验。
　　法源寺唐时叫悯忠寺，体现皇上对阵亡将士的悯恤之情，改名为法源寺，是清雍正九年（１７３１）重修时的事情，雍正皇帝赐名法源，体现的是法海真源（乾隆书写的“法海真源”的匾额现在还挂在大雄宝殿上）精神，意思完全改了。可以看出，不管什么寺庙，重修一次，完全走回历史的原汁原味之中，是不可能的。
　　如今，看看它健在的古迹和珍存的舍利，或在大门外，怀想它早不存在的双塔，据说有１０丈高，一塔是安禄山修，一塔是史思明建，两位都是乱世的英雄，野心和欲望膨胀得如同刺向青天的双塔。或在第三个院落的悯忠台，眺望它同样早不存在的观音阁，可以想唐朝民谚：悯忠高阁，去天一握；想它的威严，也可以想元诗：百级危梯溯碧空，凭栏浩浩纳长风；想它的气势，当然，也可以想宋朝大将谢叠山，被金人押解到京住在这里的时候，看到墙壁上的孝女曹娥之碑，泣曰：小女子犹尔，吾党不尔若！最后自己绝食死而为国尽忠，想他的那是气节。还可以想宋亡之后金人掠宋钦宗来京，和谢叠山一样，也是安顿在这里，却是屈辱而低头在这里，两相的对比，让我们发出一些迟到的感喟。
　　我去年夏天和冬天两次去法源寺，错过了春天。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来这里把它当成公园来玩的。我惊讶它门前的轩豁，也惊讶它里面的幽静，虽离菜市口只有一步之遥，却恍若隔世一般，有种超尘拔俗之气，特别是迎面走来身披袈裟的一位和尚，他见我正在照相，立刻停步，拱手相让，一直到我的相机快门按动之后才垂首敛眉轻步而去，此时整座法源寺寂无人声，只听见风吹檐铃清脆的细响，直觉得进入天国境界，耳闻梵乐清音。
　　我说错过春天，是因为春天法源寺的丁香自古以来最为有名，１９２４年春天，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访问北京，就特地和徐志摩来这里观赏丁香（去年秋天，台湾作家李敖阔别多年重回北京，也专程来法源寺，可惜没有泰翁那样好的运气，看不到丁香）。即使到了今天重修法源寺之后，丁香依然非常有名，悯忠台旁、钟鼓楼下、念佛台前，依照历史往昔的样子，种植有百余株丁香，盛开起来，烂烂漫漫，听说去年春天这里还专门组织了丁香诗会。清人李慈铭诗：杰阁丁香四照中，绿阴千丈拥琳宫。簇拥在法源寺的丁香花海，足见气势不凡。
　　说起京师花事，老北京有这样的谚语，叫做崇效寺的牡丹，花之寺的海棠，天宁寺的芍药，法源寺的丁香。春天是要到这些地方分别赏花的，那时候北京人看花，像是现在的年轻人去专卖店似的，是有讲究的，不能够乱套的。如今，早已经没有这样的讲究了，倒不是因为花多了随处都是，看着方便了，而是没有以前那样的情致，专卖店到底没有自由市场好使。《红楼梦》的时代，赏花时是要作诗的，现在赏花时光忙着频频拍照了。春天的法源寺不仅成了公园，也真的成了热闹的集市呢。（人民日报海外版2006-6-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