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三 应该料到的失败
一九六三年，春节。
一路列车飞奔。京山线，京广线，越山海关，过黄河……嵇汉雄从北国万里雪飘的松花江畔向南方山明水秀的湘江之滨飞去。远方，在向她招手呼唤。车轮的隆隆声，伴随着她怦怦的心跳声。在窗外闪过的景象是那样赏心悦目：关外那一马平川的皑皑雪原，冰爬犁像一道银色的闪电。江南的小桥流水，放牧水田的牛犊，村头淡淡的晨雾……啊，像一幅五彩的画!
嵇汉雄伏在车窗口，自己笑了。二十六岁的老姑娘，竟然还像少女一样，怀着初恋骚动不安的心情，仿佛在赴第一次约会。
是约会。她和周德求早就约好，今年春节在家乡相见。此刻，他正在长沙的车站翘首以待呢!真不知他是副什么样子，还是那一身笔挺的军装吗?还佩着闪光的少尉军衔的领章?
他们之间关系发展得够快的。
通了整整一年的信。所有情愫都包含在那字里行间。一九六二年，周德求毕业了，分配到南京军事工程学院。嵇汉雄回长沙探亲，专程绕道南京去看他。她到达南京正是国庆节。多么吉祥的日子。石头城里桂花飘香，孝陵卫前丹枫染醉。她在那里见到了他。这是彼此确定恋爱关系后的第一次见面，局促、脸热、心跳……很快便过去了。他们毕竟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现在电源的接通，一下子点亮了少年时代多少美妙而纯真的往事，梦一样闪烁着霓虹般的光彩。
"领导同意我们的事吗?"
嵇汉雄首先问的就是这个事。她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事。她知道他是军人，又是军事保密的重要单位。而她的家庭……她怕。她怕水火不相容。
"会同意的。他们对我不错。"
周德求十分有把握地说。分配到理想的岗位，领导信任他，又有着他从小就钟爱的人。一切都令人满意。
领导真是不错。当天晚上，请他俩到家中晚饭。席间，菜香飘溢，谈话亲切，气氛亲热得像一家子在为他们操办订婚纪念。也是，男的，女的，都是那样英俊，富于朝气、理想。还有什么可说的?对这样一对年轻人，难道不应该为他们铺平道路，在路旁为他们开满喷香的鲜花吗?领导为他们频频夹菜，祝酒。
"我……"
嵇汉雄总觉得还有些放心不下。握着酒杯，她向领导从头至尾又讲了一遍自己的家庭，包括她知道的每一个细节。她说得极其真诚，她觉得领导一定会更加理解他们，同情他们，支持他们，成全他们。
晚饭吃得真香。心情舒畅。走到院子里，抬头望去，秋空明朗，星汉灿烂。预示明天的好天气!他们俩相视会心地一笑。那笑中充满幸福和向往。
他们约好：今年春节回家乡团聚。年龄都不小了，他们当然都希望早点把事办了。
现在，长沙车站到了。列车缓缓靠站。她看见了他。没有穿军装，一身便服，像当年中学生时的样子。他长得并不漂亮，但很英武。中等身材，宽肩阔胸，有着湖南人特有的高颧骨和厚嘴巴。当然，一双不大却明亮的眼睛是格外吸引人的。那是两扇敞开的门，让人能洞察里面的一切。
他们又见面了。才短短几个月，却像漫长的几年。奇怪!他没有显得异常激动，只是默默地从她手中接过行李。走出站台，一路上，他一直垂着头，不正眼看一下她，不说一句话。刹那间，嵇汉雄喜气洋洋的心情也冷落下来。
这是怎么啦?她几次想问他，又止住了。回家再谈吧。难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不会。她不愿意这样想。
"孩子，糖吃多了不甜!像我们这样家庭的人根本不可能和他军人成……"妈妈没少警告过她。她不信。周德求单位领导对他、对自己都不错。她爱他，他也爱她。热恋中的人浑身像着了火，都是用火一般的心肠对待别人，用火一般的眼睛看待别人。他们都存着侥幸心理。他们都把自己和周围的世界理想化、诗化了。
莫非……她不敢想下去了!
到了家中。周德求一屁股坐在床边，还是一句话不说。突然间，捧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气氛一下子紧张了，嵇汉雄的心提到嗓子眼。
妈妈走了过来，对嵇汉雄说："快把他憋死啦!好几天，他一直哭，也不吃饭……"
"怎么啦?你说话呀!"嵇汉雄摇他的肩膀。
"是不是组织上不同意?"
他抬起一双泪眼。她看见那晶莹的泪花在滚动。男子汉的眼泪呀，足以使人柔肠寸断。她不忍看下去，扭过头。
"是组织上不同意!你为什么那天对领导说你和你家里到过台湾呀……"
嵇汉雄睁大了眼睛。莫非是这一句真诚的话惹出了麻烦?领导当时对她和他都不错呀!怎么，现在……她太天真了，他也太幼稚了，即便不讲这句话他们就可以安然无恙吗?
"组织上已经明确对我说，一条是两人分手，一条是离开部队……"
"那怎么行?你学的专业离开部队就没有用武之地，不是白学了吗?不能!不能这样干……"
嵇汉雄这样说着，也哭了。两个人的哭声搅在一起。老太太在一旁也悄悄地擦着眼角，轻轻地走出了屋。
"我……我……"
周德求嗫嚅着。嵇汉雄看得出他心中一定矛盾重重。既舍不得她，也舍不得他的事业。事业和爱情难道注定要有矛盾吗?他和她真是水火不相容吗?
哭痛快了。四目相视，心中百感丛生。一路几千里奔波，兴冲冲而来，谁想到迎接她的竟是这样一个晴天霹雳。不过，她毕竟不是未经过风霜的弱女子。自幼经历的磨难，少年尝到的冷遇……使她的性格内向而强悍。她再次在碰壁的时候清醒了。
"既然不允许结婚，咱们俩以后谁也别结婚，我们心里结婚就行了!"
她对他这样说。这类似柏拉图的恋爱方式使两个年轻人动了心。
他不说话，只是点点头。她只注意到了他点点头，没有仔细看一看他的眼睛。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这句话在他一生中占有的分量和位置。生活，可以棒打鸳鸯，划一道人为的银河，却不可以把已经粘合在一起的心再分离了。
悲剧可以净化人的灵魂，可以使强者更加坚强。 嵇汉雄在家没有呆几天，便登车北上。她不要任何人送她。她要独自默默告别水面上飘洒过朗朗笑声、蹦跳过银鳞闪闪鱼儿的湘江，告别那朝雾打湿过的石板路，告别那霞光镀红过的江边，告别那曾经情牵意绕过的吱礣礣响动的木板门……
只是在离开长沙之前，她到长沙师院附中找过王老师一次。她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恩师。
"好好用功吧!把你学到的知识都用出来，国家需要，人民需要啊……"
王老师这样对她说。她找王老师，就是要听这句话来的!她需要的不是温柔的安慰，而是淬火、锤打、锻压!她的心头一下振奋起来，像经霜的草又迎风昂起弱小却也坚强的头。王老师说得对!一个人除了爱情，毕竟还有神圣的事业正吸引着她，召唤着她!
列车又驶进冰封的北国的大地。新的生活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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