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九　非凡的耐磨力
　　嵇汉雄又回到了哈尔滨。又回到了研究所的科研岗位。
　　生活，严酷的生活，能把坚硬的花岗岩碾成粉末，又能把粉末凝聚成花岗岩的生活!
　　生活，对嵇汉雄未免太不公平。只有事业，才能给她以补偿。憾事人人有，好事古难全。同生活相比，毕竟事业更重要、更迷人、更值得去为伊消得人憔悴，去为之贡献整个最宝贵的人生。
　　一九七五年，嵇汉雄接受轴承环热作模具研制的任务。这是一机部一百项基础件攻关项目之一，是当时国内长期悬而未决的生产关键。在轴承行业中，由于轴承钢本身材质硬，锻造时加热温度高，模具相应消耗大而寿命低。要解决这一课题，根据国外的先进经验，必须改善模具工作表面的材料，使之耐磨、耐冲击、耐高温、耐冷热疲劳。理论上简单明了，实际做却困难重重。
　　开始，嵇汉雄只负责研究模具主体构件两个部分之间的焊接问题。两年过去了，模具主体材料依然不能过关。她到长春汽车制造厂工具分厂搞焊接试验，一位工程师建议："你们采用等离子堆焊的办法不行吗?"
　　等离子堆焊!对!她立即回所向领导汇报这一设想。几位领导决定让她担任这次试制任务的组长，还派了几位工人协助她工作。
　　她立即和四位工人动身启程。长春、沈阳、山海关、天津、北京、洛阳……来不及买卧铺票，便坐硬座。车厢就是研究室，车在飞速行进。他们的思绪也在飞速行进。下了车，更是紧张地奔波忙碌。他们要来一场闪电般的穿梭外交：到兄弟单位取经，到商店、供应站购买设备、仪器和仪表元件，然后运到火车站，包装发货……短短二十五天时间，他们得到了所有的材料，资料，选择好了最佳参数，一台等离子堆焊机，在她和工人们回哈尔滨不久，便成功地诞生了。而她和四位工人也都相继累病了。但他们却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谁料到飞短流长来了。正是"反复辟回潮"的年月，有人向局里写了匿名信，提到了领导"重用资产阶级小姐"!指的就是她!
　　嵇汉雄找到领导："干吗让我当组长呢?别让我当得了，我一样干!"
　　副所长曹庆满对她说："你甭管那一套!他写他的，你干你的。有啥事，我们兜着!"
　　其他几位领导也说："你就大胆干吧!"
　　当时，能说出这样的话，是要有些胆量的。嵇汉雄心里暖乎乎的。士为知己者死。这自然是古训。当今苦难重重，一直处于"臭老九"地位的知识分子唯一感到自慰的是有人理解你，有人支持你。这足够了。
　　嵇汉雄充满信心，投入试制的新阶段。
　　没有实验室。她在研究所的小院里借了一间小偏厦。这是一间什么样的小房呀!是别人的半间实验室。有窗户，没玻璃。有烟囱，冒不出烟。有水管，冻得邦邦硬。墙角、水池，到处都结着厚厚的冰砣。小房里成了冰的世界……古今中外的科学家可曾有过这样绝妙的实验室吗?!
　　我们的科学家都有着非凡的应变力和适应力。她比她所要研制的模具还具有耐磨、耐冲击、耐高温、耐冷热疲劳等一切能力。她亲自动手，和其他同志一起凿掉池中的坚冰，烫开冰封的水管，用纤维板钉死透风的窗户。疏通好烟道，点起火，烧热火墙。呛人的烟弥漫整间小房，呛得我们的科学家鼻涕和眼泪一起流……
　　实验，就在这寒冷与温暖的交替之间，在火焰和浓烟交织之间，开始了。等离子堆焊的模具，就在这类似十八世纪小作坊的小房里诞生了。
　　模具性能的检验，小房胜任不了，必须送到工厂的压力机上装机实验，才能得到准确的数据，证明实验的最后成功与否。每隔三五天背上三五个模具，最轻的模具四斤重，最重的八斤，中途十里路，要送到轴承厂。这任务落在嵇汉雄的肩头。她不会骑自行车，只好乘公共汽车，只好走路。为了准确无误的数据，她常常就地观察工人师傅的冲打作业。一个模具有的最多要冲打五万件才能得出结果。而一班次最多只冲打二千件。一个班次，一个班次，积累起来，才能看出最后结果。工人们换班回家了。她不回家。她还在观察。丈夫李英出差了，她便索性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门卫是她的老熟人了。她把孩子交给了门卫："让叔叔看着吧!""行啊!"孩子在路边的石台阶上等着。她在压力机旁看着。
　　工人感动了。这样认真的人，真不多见，便纷纷对她说："你放心回家休息吧!我们一定好好记录，绝不马虎就是了!"
　　她笑了。这是对她最大的报偿。
　　装模具的帆布工具包磨了一个大洞，又换了第二个工具包的时候，试制小组里只剩下一个电工了。这试制没完没了，总也没结果，谁愿意受这份罪?又正批"唯生产力论"，干活越多越不讨好。剩下一个人，也要干!我们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总得靠干才能富强起来呀!党培养我这么多年，我不能闲呆着，白吃饭。嵇汉雄想的就是这样简单。
　　这时，领导把爱人李英调到她的组里。她少了三位工人，多了一员大将。李英虽然肝炎刚刚好转，心疼嵇汉雄每次背着沉重的模具奔波往返，便自己先买了辆自行车，把送取模具的任务担当了下来。试制在继续进行。
　　夫妇两个人都沉浸在这个模具的王国中，两个孩子却被抛掷在王国外面，无人照看了。大女儿彦萍已经十岁，小女儿彦军才八岁，刚刚学会走路，右手依然不会拿东西，是个残废的孩子啊!不是他们不心疼孩子，是他们更心疼这得来不易的科研机会。这机会像搁浅的船，被搁置了多少年，一旦重新获取，他们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更觉得弥足珍贵，当然决心让这条船扬帆远航。科学家的这种心理，正像棋手看见了久违的棋盘和棋子，游泳健将重新跃入阔别多日的粼粼碧波之中。孩子们还小，她们能理解父母的拳拳心意吗?
　　嵇汉雄和李英商量，决定把孩子的奶奶从吉林接来，暂时先照看一下孩子们。
　　孩子真懂事。每天，彦萍背着彦军上学，都是教室的门还没开，彦军就先站在教室的门前了。彦军的脑子有病，一直反应迟钝，学习成绩总是全班的最后一名。可是，老师从来不批评她，相反很喜欢她。一次家长会，老师告诉嵇汉雄："上体育课或做课间操时，我对她说：'彦军呀，你自己就在教室里活动活动吧!'她腿脚不好，还一瘸一拐地把教室的废纸捡起来，给每个小同学的杯子里倒满水……"做母亲的心充满柔情。孩子，原谅妈妈吧!你本来可以同所有健康孩子一样的，一样门门拿五分，一样在体育课和课间操中奔跑如飞或做出姿态健美的体操来!嵇汉雄真想一把搂过女儿，痛哭一场。
　　彦萍爱唱歌，彦军爱看小人书。要是赶上爸爸、妈妈出差，留给她们的钱，她们从来不乱花。她们悄悄地把硬币装进泥做的储蓄盒里，把整钱存进银行。她们有一个小小的存折，塞进一个紫红色的尼龙袜子里。爸爸、妈妈不在家，她们怕丢哩……
　　奶奶也不容易。两个孩子全都托付给她老人家了。只是，家乡山沟沟太穷了，她竟然连鱼都没有吃过。一次，研究所分鱼，嵇汉雄拿回来，顾不上做，便扔给了她老人家。做熟了，孩子们谁也吃不下，纷纷吐舌头。嵇汉雄回家一看，哎呀，鱼肚里的肠子没有掏出来，剁剁就这么煮了。
　　"哎呀!奶奶，您怎么做鱼呀?!"
　　"这玩艺儿我也没见过哇!"
　　一切，都顾不上了。一切，都过来了。
　　科学家最幸福的时刻，最值得欣慰的时刻，就在自己科研项目的成功。他们在模具王国里遨游，终于获得成功。模具在无数次冲打中，经受了考验：它可冲打一万五千件至三万件左右。寿命提高了三至五倍，为国家节约了大量的模具钢和加工工时。这个项目荣获黑龙江省科技成果三等奖，模具和它的女科学家一起承受了生活冲打的考验，都变得具有非凡的耐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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