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六 闪电式的婚礼
她要结婚!
三月份，她回到了哈尔滨。
四月份，她找到研究所的李英，主动而坦率地对他说："咱们交个朋友吧!"
李英愣住了，像突然被雷电击折的一截树木。他瞪大眼睛望着嵇汉雄，以为她心血来潮，发什么神经吧?大概不会是嘲笑，故意捉弄自己吧?
这位刚刚从农机所调来不久的李英，和嵇汉雄恰恰相反，本是个堂堂男子，偏起了这么一个女性的名字。平素，他性情孤僻，不爱讲话，在研究所里不大惹人注意，只是老老实实呆在屋角，仿佛挤在那里的一丛小小的蘑菇。也难怪他这样，一九六三年在吉林工业大学毕业时，他得了肺结核，肺出现了一个大洞，吐了血。原来的对象在图书馆当管理员，是个挺漂亮的姑娘，害怕了，摇摇头，走了，吹了。风一样，无影无踪了。以后，一连介绍过几个对象，都没有成功。有一位当模工的姑娘听说他有肺病，连屋子都没让他进呢。从此以后，他断了找对象的念头。现在秀气而又能干的嵇汉雄却主动来找自己交朋友，这无异于七仙女下凡呀!他不信。他怎么也不能相信!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想好了。你人老实，也能干!你不幸，我也不幸，不幸加不幸，也许……"
她说得恳切，使得李英不能不信。这太像人间的童话。平淡无奇的生活有时也会出现一瞬间最耀眼的闪光。能得到这样女人的爱，自然是幸福的。李英知道在大学时代，曾经有过不少人追求过她--这位系里的文娱委员，学校的体操运动员，学习和人品的佼佼者。可是，都被她婉言拒绝了，他当然也知道，因为她深深爱着周德求。周德求那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那潇洒的毛笔字，对全研究所的人毫无保留地泄露出他们的秘密。李英自然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骤然中断……可是，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次春节回家探亲刚刚回来，她就这样急冲冲找到自己要交朋友呢?
"我知道你和周德求的关系。这样做也许会更不幸……"李英冷静下来，平静地劝慰着她。
"不!这样下去，那是对他不负责，害他，也害我。人总得找到自己的归宿。"
"你知道，我的家……"李英是个坦白、真诚的人。他愿意和盘托出自己的一切，让她仔细权衡一下，不要一时冲动。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是的，她都知道。她已经了解了所能了解的一切。李英家在吉林九台县农村。在他八岁那一年，父亲死了，母亲拉扯着他、妹妹和一个先天痴呆的弟弟。他和妹妹真争气，全村里考上大学和中专的只有他兄妹俩。那时，他身体是那样好，粗壮得像东北的青木冈树。为了不给家里增加负担，大学一年级的假期里，他去卖苦力，挣点零用钱。挖土沟时，一担挑四个土篮子。干了一个月，钱挣来了，他的身体也累垮了。肺病的根子就这样落下了。
"你知道，我有病。我活不长。"李英还在说。他千方百计想阻止她这突然的决定。
"你别这样说。你家里有困难，你有困难。我家里也有困难，我也有困难。我不怕困难，什么困难都不怕。我从小就吃过苦!咱们结婚，用不着家里给钱，我们自己足够了……"嵇汉雄千方百计劝着他。仿佛这件婚事是她在求他。
"不!我配不上你!这事你……"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说别的了。你先说说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吧!"
他能有什么意见?他只觉得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像一场旋风般的梦。他说不出一句话。
从此以后，见到她，李英总是悄悄地躲在一旁，或是干脆溜走。即使在食堂里吃饭，他们两人不得不照面了，他赶快垂下头，扒拉几口饭，撂下饭碗，转身匆匆离开。她猜得出他在思想斗争，而且很激烈。让他去吧!她也不再理他。
六月。她要去齐齐哈尔出差，临走时，她找到他，只说了一句："我要走了，你慎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你给我写封信!"
信来了。很简单。却不明了……
……这对我们来讲是终身大事。你的身世，我都了解。我的身世，你也都了解。我希望这事你应该慎重地再考虑一下……
她提笔给他回了一封信。也很简单。但明了--
……我都考虑过了。所有这些问题不成为问题……
问题就这样轻而易举，闪电般地解决了。一皮箱书信都没有解决了的问题，两封电报式简短的信就解决了。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年月。闹中取静，他们结婚了，就在嵇汉雄的单身宿舍里。两条被子叠放在一起。他们又买来一些糖。这一天正是星期天，一些老同学、新同事来了，送给他们两人许多戴不完的像章和读不完的语录。婚礼，就是这样简单。
当天晚上，嵇汉雄给妹妹写了一封信，让她告诉周德求的母亲："我已经结婚了!"
她结婚了。她不后悔。她不悲伤。她也不兴奋。默坐中宵，寒风萧瑟。小小不到十平方米的宿舍里，李英静静望着她。她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没过多久，她接到同窗好友张翘缨的来信。她也结婚了。爱人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助教。"右派"。人很好。不过也有病。也是肺病。
她们两人的遭遇多么相似!嵇汉雄为朋友，为自己悄然泪下。
刚刚过了冬，当萌生盎然新绿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嵇汉雄又得到另一个消息，和美好的季节是那样不相称：周德求并没有和那个几年来一直苦苦等待的姑娘结婚，却突然得心悸病，病倒了。嵇汉雄结婚的消息，使他猝不及防。
她本来想促使周德求早点结婚，哪里想到这样并没有使他得到幸福，遥望南天，思绪飘摇，嵇汉雄的心碎了。
这一年八月，她的第一个女儿彦萍落生了。刚出了满月，她搬进电力局一个汽车库改造的小屋。这便成了他们一家三口新的家。十月初的天气，屋外还未结冰，阴冷的小屋的墙角却结了厚厚的冰，阴森森、冷嗖嗖地迎接着她。
就在她住进这间不能称之为家的家的时候，周德求的病加重了，住进了医院。
首页 2
3 4 5
6 7 8
9 10 11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