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五 不平常的家宴
她为什么非要回这一次家?
她说不清。半年前,正当她的实验走向成功的时候,再一次意外的打击击中了她。几年来,她和周德求一直通信,毕竟相爱过一场,即使不能结婚,她也希望能继续通信。这成了她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一星期,她准能接到他的一封信。还是那厚厚的牛皮纸的大信封,还是那一笔潇洒的毛笔字。连研究所的同志们都熟悉她这些字迹相同的信件了。每个人的精神生活是丰富多彩而又千差万别的。有人喜爱鸟,有人喜爱花,有人喜爱鱼,有人喜爱集邮……她喜爱的就是信。读信,写信。两地书,鱼雁往来,传递心音,古已有之,难道,这一切不是正常的吗?她把他所有的来信都珍重地收藏在一起,已经有满满一皮箱了。那是她独具的财富
可是,这一次,她寄出的信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连信口都没有拆呀!随信只附了一张简短的纸条:
……以后你不要再写信了。我以前对不起你。我不能再连累你……
她明白了。她看得出那清秀字体的颤抖。信纸在她的手中也颤抖了。
学院的领导见他们依然书信来往,这样对他讲:"藕断丝连是不好的。你要对你自己,也要对她负责。你不能再给她写信了。"革命军人一切行动听指挥啊!为了事业,他割断了他们美好的爱情,最后又不得不中断了他们之间纯洁的书信。
这是嵇汉雄没有料到的。柏拉图的精神恋爱再一次被无情地摧毁。她和他都应该接受教训了。大千世界里,理想的、完美的爱情常常让位于小说家。也许,正因现实生活中,这种理想的、完美的爱情太少了,小说家们才把它当做了千古不灭的主题,反复吟咏、长叹和描写。两位科学家在攀登科学事业的高峰时,就不得不又一次吞咽下爱情的苦果。
嵇汉雄意识到了吗?此刻,她正向家中飞奔。心,插上了翅膀。
周德求没有回家。遗憾。也许,更好。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她哪里想到这次错过相见的机会,竟会像星辰与星辰相逢一样困难了。莫非,三年前的洒泪相逢,竟成了他们终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吗?
可惜,谁也不能未卜先知。要是能够的话,他们为了明天,该会怎样珍重地描绘昨日的图画啊!
见不到他,自然要到他家去探望。以往每次回家,都是这样的。这次,嵇汉雄照例又推开了他的家门。
啊!他家里的人坐得满满腾腾的。匆匆一瞥,她似乎看见,姐姐、姐夫……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屋里早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菜。自然是少不了湘江里的鱼,自家养的鸡,和她爱吃的家乡辣子……他们坐在一旁,没有吃饭。仿佛都知道她一定会过来的,在一起静静地等待着她。
桌上的菜正热,香味飘飘,弥漫了整间小屋,充满着年节家庭暖融融的氛围。家!这本应该成为她自己的家呀!啊,要是他,也正坐在这里,那该多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啊,她曾经是多么盼望着这样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来了。可惜,他不在。她却来了。
"快坐吧!就等着你呢!"周家母热情地招呼着她。她坐下了。在他家,她用不着客气。
菜夹过来了,酒递过来了,饭端上来了。她的面前雾气缭绕。
"周妈妈……"她握着筷子,想说些什么。说什么呢?她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孩子!"周家母先开了腔,"这么些年,我们一家人是看着你长大的。要说,你的确是个好妹子。也不是我不同意你和德求的事,完全是组织上不同意呀……"老太太说着,抹起眼角来了。
做母亲的心,是可以理解的。嵇汉雄垂下头,眼睛也潮乎乎的。
"孩子,你怎么还不结婚呢?"突然周家母这样问。
她感到意外。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她睁大了眼睛。
"是呀,你明知和德求的事不行,为什么还不结婚?你不结婚,弄得他也坚决不结婚,你这不是害了德求吗?"
是他姐姐在说话。席间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等我来吃饭,就是要审问我为什么还不结婚吗?嵇汉雄望望这位曾经十分熟悉的姐姐,仿佛第一次见到她。
"我就不相信你离开他就不行?你就那么死心塌地要跟他?你能保证他一辈子不犯错误?你跟着他,不怕受连累……"这一连串火枪式的反问,出自他姐夫的口。
"是呀,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真爱我家德求呢?还是想害他?……"
"你……"
"你……"
一个接一个的质问、规劝。年轻人的愤怒,老年人的喟叹。鸡鸭鱼肉,没有了一点滋味和色彩。嵇汉雄像一只受惊的鸟,落进一片网中,她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哭,忍住了。她只是默默地听着,低低地垂下头。仿佛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过错。什么过错?爱。爱一个人,也可以是害一个人吗?事物的辩证法竟是这样可怕吗?那一年她所说的"咱们俩以后谁也别结婚,我们心里结婚就行了……"真的成了他们之间的默契或誓言了吗?他真的就一辈子不结婚了吗?她本来希望能是这样的,一旦听到他真的要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心抽搐了。她觉得自己真真地是害了他!她不愿意伤害他呀,哪怕是一点点!她只希望爱他,使他幸福……
"你赶快结婚吧!只要你明天结婚,他后天就会结婚的!"他姐姐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她惊愕万分。难道今天等她来赴宴,就是逼她早些结婚?她抬起头,望望他姐姐,又望望四周所有的人……那是一双双什么样的眼睛啊!突然,她听见一阵嘤嘤啜泣声。啊!她完全清楚了。在一角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知道她。她听周德求讲过她。她是周德求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那时,周德求是班长,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她一直悄悄地,也是真诚地爱着周德求。高中毕业,她考进天津大学,每年回长沙探亲,她都要到周家来。现在,她正哭着,哭得伤心地倒在床上,俨然成了他家里的人……
嵇汉雄忽略了这位姑娘。她并不责怪她,只是责怪自己忽略了她。
嵇汉雄没有讲话,悄悄地站起身,悄悄地推开门,悄悄地走出了屋。门,吱礣礣响了。响声甩在了身后。结婚!结婚!……不知怎么搞的,她的脑子里像闯进一窝炸了的黄蜂,嗡嗡响着全是这两个字!
她默默一个人沿着石板小路走着,走过熟悉的江边,看着滔滔的湘江水。江水悠悠,仿佛在向岳麓山倾诉着无限的心事。她也想倾诉衷肠,向谁呢?只能对这深深的、清清的江水。一直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此刻,再也控制不住,扑簌簌地滚下来,溅落进滚滚的江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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