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八　都是痴情人
　　这难逃脱的阴云同样笼罩着周德求。
　　一九七○年。周德求的病愈发加重。他要求回家乡长沙住院治疗。这大有落叶归根的前兆。他回到了长沙。
　　他的病使无数大夫摇头。
　　那位苦恋着他的姑娘请假，一直守在周德求的病床边。秀气的姑娘，这些年一直紧追不舍。在他生命的关键时刻，又像一片温馨的绿荫，垂落在他的身旁，为他遮挡阳光，为他送来清新的风。爱情，就守候在他的床前。
　　他不对她说什么。要说的，早已经对她讲过了。不行。他不能接受她的爱情。他的爱只给了一个人，那就是嵇汉雄。
　　她也不对他说什么。要说的，也早已对他讲过了。她爱他，不管怎么样，哪怕一直到死，他还是不爱她，她依然一如既往。她只爱他。她可以失去所有一切，唯独不舍弃这种爱。
　　爱，不是索取，而是给予，是牺牲，是神圣，是纯洁的化身。
　　沉默。
　　洁白的病房里，显得更加静谧。
　　姑娘的诚心，使周德求分外感激。但感激并不是爱。
　　姑娘的爱，赢得医院所有人的敬重。但她渴望的并不是敬重，而是爱。
　　人世间，纯洁的爱情，十分可贵。爱可以使人青春勃发，幸福常在，但也可以使人意志消沉，甚至不能自拔。
　　周德求的病更加严重。他常常呼唤嵇汉雄的名字。他常常让泪水打湿枕头。他处于混沌状态，瘦得看不出当年英武的影子。一双失神的眼睛，睁睁地总盯望着病房窗外那一角湛蓝的天空……
　　大夫们会诊了。摇头了。人们都预感到，他留在人间的日子不长了。
　　周、嵇两家人都来看望周德求。两家人谁也不敢把这消息告诉嵇汉雄。
　　三月二十日。周德求知道自己不行了。死神在不远处呼唤自己了。他看了看一直守在床边的姑娘，握了握她的手，没说什么。他把自己的弟弟叫到床前，轻轻地述说以下三条遗嘱：
　　一、不要把我死的消息告诉给嵇汉雄；
　　二、我有存款一共五百元，一半给妈妈，一半给嵇汉雄；
　　三、不要为我的死向组织上讨价还价。
　　他去了。心悸病，他就这样告别了人世间，匆匆地去了，留下了终身的遗憾。这一年，他才三十三岁。
　　周德求的弟弟遵照哥哥的嘱托，把钱寄给了嵇汉雄。嵇汉雄这才知道他已经溘然长逝，不禁泪水涟涟。这二百五十元钱，如火，如石，压在手上，焚烤在心窝。
　　她把钱寄还给他弟弟，婉言写道："这笔钱，我不需要，我也不能要，我更不忍心要。还是你留着用吧……"
　　一九七二年，嵇汉雄带着孩子回长沙。人去物在，睹景伤情。那墙壁依然是木板拼成，这些年来没有更换。周家屋中的一切依然没变。可惜，再见不到他那熟悉的影子，和那贴在墙上尽是100分的作业纸了。那木板依然如旧，开门时依然吱礣礣，声音却分外凄清了。那石板小路依然斗曲蛇弯，上面湿漉漉的，像是洒上了无数泪水。那江边依然洒满霞光，血一般殷红，静静的，像张着大眼睛，等待汲水人的到来。湘江水依然哗哗地奔流。岳麓山依然巍巍耸立。逝者如观流水，来者如仰高山。啊!这里每一处都跳跃着永远抹不掉的记忆，激起她一串串无穷的思念和心绪。望着这一切，嵇汉雄怎么也抑止不住，任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
　　"原谅我们吧，那年春节，要不是我们逼你结婚……"他的姐姐和姐夫都这样对她说。
　　请不要说这些了，她实在不愿意再想那沉重的往事，逝者如流水，世界上最不能挽回的，就是这流水一般的青春、岁月和生命!
　　"我哥哥一直到死的时候，还不住地念叨你，每天他枕头上都是一摊眼泪……"他弟弟这样对她说。
　　请不要再说这些了，她够伤心的了!她不忍听，又多么想听。他生前的每一瞥一动，都是属于她的，都将刻在她生命的年轮上而永不消失。
　　嵇汉雄曾经有他最为珍贵的遗物：那是他送给自己的两张照片和满满一皮箱的书信。可惜，在一九六七年，她去杭州出差的时候，丈夫李英翻着了。等她回来时，他对她说："我把你的信都烧了!""烧就烧了吧……"她说得轻松，心里却有些怅然。男人有男人的自尊。那两张照片烧掉了一张，只有他背着书包，穿一双球鞋的那张夹在相册的角落里，没有被发现而幸免保留下来。现在，她留有他的东西，只有这一张照片了。罗曼·罗兰曾经讲过这话："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心爱人的坟墓，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是的，冲不掉的!
　　立在桔子洲头，望着湘江水哗哗地冲击着堤边的岩石，然后又冲向远处，滚滚流去。她真想冲着这浩瀚的江水和寥廓的天空大声呼喊一句：周德求，你回来吧!一切，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但是，一切，都不会重新开始了。一切，只有从眼前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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