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一 毕业前夕的风波
一九六一年七月,嵇汉雄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就要毕业了。正是哈尔滨之夏,一年四季中难得的好季节。松花江水如练,缠绕在整个城市腰间,鼓胀着,涌起层层如雪的浪花,像男子汉粗犷的呼吸。江堤边杨柳如烟,丝丝柳枝垂拂着,飘着,袅袅婷婷,迎风婆娑起舞,像女儿家秀美的腰肢和长发。数学楼的窗户敞开着,流溢着桔黄色的灯光和同学们的欢声笑语……
一切,预示着好征兆。
各门考试结束了。毕业论文通过。大家焦急地等待着分配。班里的团支部研究了嵇汉雄的入团问题。很顺利,发给了她入团志愿书,那印着一个个大格、小格的吸引她多年的表格。只待她填好表,开一次全体团员大会,正式讨论,就算通过了。
这对于现在有些当代青年认为无所谓的事,对于嵇汉雄,却像是一件喜事。当她的好朋友张翘缨悄悄地先把这消息透露给她的时候,她竟久久抑制不住小小的心房剧烈的跳动。嵇汉雄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星光灿烂的夜空,久久难以成眠。
这一年,她已经二十四岁。还有一年,就到了退团的年龄。她本应该不会有这种少年时代才会出现的激动和纷扰。可是,要知道,这一切正是她多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从十五岁刚到入团年龄时候起,整整九年了,她的艰难的入团问题刚刚露出一点希望。比八年抗战还要多一个年头。一个考验接着一个考验……层出不穷,接连不断。
这更成了她的憧憬。这更增加了它的神圣。
初中、高中、大学……多少次,向团支部申请入团。每一次,总会有人问你,你又要从头到尾地说起谈过多少次的一切。你谈得全吗?你谈得清吗?你的幼小心灵,过早地压下了沉疴重荷。像锋利的刀子,雕刻在石头上。那是无法抹平的……
一九三七年,八月。在汉口,嵇汉雄呱呱坠地了。可是,到现在,连她自己也闹不清,她究竟是不是嵇家的亲生女儿。母亲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养孩子。有了她,一滴奶水也没有。只好从湘潭请来一位奶妈。那里是嵇汉雄的姥姥家。
奶妈是个二十多岁的壮女人,年龄不大,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扔下了一个和汉雄一般大的刚刚落生的孩子,她来到了汉口。家里穷呀,万不得已,谁愿意拿自己的奶汁去喂养别人的孩子?
这一年秋天,抗日战争爆发了。战争的风云很快蔓延到汉口。人心惶惶,大地飘摇。十月份,开始有人逃难了。长江的码头,大街小巷,一片慌乱、拥挤和紧张。
父母是从上海东吴大学法律系毕业,来到汉口当律师的。此刻,哪里还有人请律师呢?谁能够审判一下日本侵略者的罪行呢?他望望还在襁褓中的小汉雄,又望望她一脸愁云惨雾的母亲,喟然长叹。
"怎么办呢?"父亲指指孩子。
母亲无语凝噎。
小汉雄在奶妈的怀中哇哇啼哭,仿佛也知道了大人们心中难以排解的愁苦郁闷。
父母几天吃不安,睡不稳,身体明显消瘦了一圈。是呀,怎么办呢?带孩子到大后方逃避这场可恶的战争?她才两个月呀!奶妈家中还有四个孩子,人家不能抛家离子跟着自己一家颠簸流离呀。没有奶水,两个月的孩子能经受得住这一路漫长的折磨吗?
"信得过我,就把孩子交给我带回湘潭养。等仗打完了,你们回来了,再去接她。"
奶妈抱着小汉雄说。望着她善良的眼睛和面孔,父母二人说不出一句话。那沉甸甸的话,是足可以信任的,是充满着人世间最可宝贵的真情的。
只有这样了。父母请奶妈抱着小汉雄一起走,备一桌酒菜,算作感谢,也算作话别。战争,使亲人天各一方。从此,南北东西万里程。才两个月的小汉雄,在啼哭中第一次尝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
可惜,她还不懂事。她还无从细细咀嚼。她更不会想到,这生离死别的命运就这样过早地降临到她的头顶,而且竟一直伴随着她……
战争,孩子眼睛中的战争,就是母亲眼中的泪水(嵇汉雄已经叫奶妈为妈妈了),就是家中饭碗里的野菜,就是田野中的杂草,道旁的尸首……
嵇汉雄在战争的硝烟中长大了。她是一个挺俊的小姑娘,白白的面孔,亮亮的眼睛,黑黑的头发,长长的腿……战争并不能消泯人天生的美。可是,她要从奶妈手里接过一个小竹篮,跟在奶妈的身后,去敲人家的院门,乞讨要饭了。她刚进这家里的时候,奶妈原先的四个孩子只剩下了三个。那个本应该和她一般大的孩子没有了。坚强的奶妈没有哭,领着四个孩子上路了。她最小,累得、饿得走不动了,奶妈便背起她来。
"饿吗?"奶妈问她。
她摇摇头。
"冷吗?"
她摇摇头。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六岁那一年,她突然病倒了,淋巴结核。脖子烂了。奶妈一直守着她。没有药,只有眼泪和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
病刚好,脖子上留下了一个永不消失的疤。这一天,奶妈领她到城里的姥姥家。在她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穿得干净整齐的陌生女人。那女人望着她,她也望着那女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这是你妈!快叫妈妈!"奶妈告诉她。
她没叫。这就是我的妈妈?
这就是自己的女儿?光头、光脚、穿着土布做的兜兜裤……一副乡下人的装扮。
妈妈特地从昆明大后方找到这里接她来了。阔别六年,母亲对女儿的心是一片浩瀚的海。疼不够、爱不够地给她吃、给她玩。晚上,要和她睡在一起。她不干,她号啕大哭:"你不是我妈妈!她是!"她非要跟奶妈一起睡!乖孩子,睡吧!睡吧……两位母亲一起哄着她。她哭着,哭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奶妈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她醒来了,翻身一看,啊!奶妈没有了。她不顾妈妈怎样喊,哭着,叫着,拼命地往家里跑,一头扎在奶妈的怀里。"妈妈!妈妈!我不走!我不走!"
奶妈只好哄着她,又把她送回去,她又跑回来。这样,一连几天过去了。
这一天,奶妈又把她送了回去。当天,妈妈买好船票到长沙,取道去沅陵。
从此,农家女变成了资产阶级小姐。
在她八岁那一年,母亲给她添了一个小妹妹。第二年,全家到台湾。爸爸当了高雄港务局的局长。
一九四七年,妈妈先从台湾回到上海,又生了一个妹妹。全家也回到上海。爸爸又重新当上了律师。
后来,爸爸的律师当不成了。全家失去了经济来源。姥姥在长沙开着吴元泰酱园。"干脆回长沙吧!"妈妈说。爸爸点头。全家动身了。几年来,他们像一片云,到处飘泊。
一九五○年"镇反"。父亲曾在北平国民党最高刑事法庭当过两个月的陪审员。他开始一天到晚坐卧不安,整天念叨。
"只当了两个月,这也算不上反革命,可总不是什么好事,对共产党是有罪的……"
"那你去坦白吧!"妈妈这样劝着他。
他去了。长沙市大西门派出所的门前醒目地贴着大字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进去了,没有出来。进了南门口天心阁的监狱。
嵇汉雄正在湖南师范学院附中上初一。这一天回家爸爸不见了。全家人都像霜打的草。第二天上学,同学们对她冷淡了,避开了她,仿佛她得了什么传染病。生平第一次,她抬不起头,她总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头。自卑感,本来不应该和她这个市少年宫舞蹈队、体操队活泼的小姑娘为伴,此刻却阴云一般压抑在她的头上。
"探监,我可不能去,人家该说我划不清界限了!"她这样板起面孔对妈妈说。
妈妈哭了。两个妹妹,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妈妈肚里还怀着个孩子。
没有办法,嵇汉雄只好去探监了。踮着脚尖,隔着高高的窗户,把爸爸换洗的衣服递过去……
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她过早地成熟了。
曾把这一切,一次又一次地向团组织汇报过……她认为父亲有罪,自己却是清白的。
此刻,像过了一道关卡又一道关卡,终于,在她即将到了要向团组织告别的年龄了,团组织理解了她,信任了她,要接受她入团了。她自然比平常人多几分激动和纷扰。
谁知道,好事多磨。她高兴得太早了。
这一天,团支部开会,气氛严肃。团支部郑重地问她:"有人反映你以前入过团,现在,为什么要重新入团?"
这话的弦外之音是她曾被团组织开除过。这真是节外生枝,莫须有。
她气愤了。大学五年来,第一次挺起高耸的胸脯,放开嗓门,气粗粗地问:"是谁这样说的?"
是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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