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七 阴云笼罩着她
周德求住院的消息,嵇汉雄并不知道。她正自顾不暇,而且,没过多久,她又面临着一场新的厄运的折磨。
汽车库改造的小房又阴又冷。没有办法,她和李英下班后到处捡碎砖头,请人砌了一个炕。屋顶是一层铁皮,铁皮上是一层瓦盖。瓦盖碎了,铁皮漏了。她把沥清洒在帆布上,盖在铁皮上,遮住了风雪的侵袭。日子,就这样过起来了。下班,接孩子,买菜,捅火,做饭。星期天,排队买煤,回家筛煤,脱煤坯。每天晚上,小屋才像拢了岸的小船,终于安静下来。丈夫、孩子挤在一起睡着了。只有她还不睡,一边看书,一边守着火炉。火炉不好烧,倒风。她不敢封火,又不敢那么早让火熄灭。屋子太冷了。她就这样守到半夜,不住地往炉子里续煤,让火苗腾腾地蹿起,映红小屋的墙壁,让丈夫和孩子暖乎乎地睡着……第二天清早,她又是第一个起床,重新把炉子生着,开始做早饭……
周而复始,她天天这样干着。她不愿意让丈夫搭把手。他身体不好。她怕他累着。她不怕难和苦,那从来都是她忠实的伴侣,像她的影子。她愿意这样默默无闻地过着日子。
可是,就连这样的日子,也不让她安生地过了。一九六八年的秋天,省工交系统在黑龙江工学院办起了八千人的庞大学习班,吃住集中,军宣队管理。男女老少,拖儿带女,统统住进教室里。一间教室住着二三十口人。两边是用课桌拼成的床。中间是空场,专门用来斗争当权派。
嵇汉雄夫妇也参加了这个学习班。嵇汉雄的肚里正怀着孩子。这种动乱的年月,还怎么生养孩子呀!她想请假,把胎打掉算了,别跟着一起受罪。
"一律不准请假!"军代表一副板板的面孔。
"怎么办呢?"她悄悄地对同屋女伴讲。丈夫在另一间大教室里,连个商量的地方和时间都没有。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啊,好办法!她真希望现在能有个好办法。
"生吧!也许没事……"女伴劝慰着她。毕竟是一条小生命呢!
生吧!不生也得生。日子一天天长,肚里的孩子一天天也在长。
星期天,学习班放假。人们可以回家看看。可是,她和丈夫带着孩子不回家。那间小屋一星期没住人了。暖瓶里的水都冻成冰了。太冷了!
预产期到了。她和丈夫又向军宣队请假。又是不准。
"你们不给我们假,我们也得走了!总不能让孩子生在这里吧!"
做母亲的心,是最勇敢的,嵇汉雄拉着丈夫硬走了。回到了家。冰冷的家。烧起火炕,她往火墙边抬东西时,不小心抻了一下,羊水破了,孩子挤了出来,生在她的裤子里。赶快上医院!医生正吃饭端着饭碗,看也不看,对他们俩讲:"等会儿吧。"
丈夫苦苦哀求。医生吃过饭,端过盆,从裤子里接出孩子。孩子口中哇哇直吐黑水。是个女儿。
"你们出院吧!这不是我们的医疗事故。"
"求求你们救救孩子吧!孩子这样,怎么出院啊?"
不行!还是出了院。
李英抱着孩子到处找医院,希望能够解救这个无辜的小女儿。孩子在怀中发高烧,不住抽风。
走了七家医院。七家拒绝。正是哈尔滨的五月天气,春天难得的好天气。阳光那样和煦,春风那样温柔……大自然全然不管人间的灾难,不管嵇汉雄李英两口子的婴儿,近乎挨门乞讨一样在央求,在奔忙……
第三天。他们来到哈医大附属医院,一个胸前挂着白布牌子,上面写着"反动权威"几个黑字的大夫在值班。他看了看昏迷中的孩子,叹口气,摇了摇头,收下了。他是这个医院的儿科主任刘云庭大夫。
可是,孩子的病,抢救无效。刘大夫诊断,是被羊水呛坏,患脑性瘫痪症。
孩子刚落生就残废了。
丈夫累得病倒了。肝炎。转氨酶500单位。大女儿又得了麻疹。
这是嵇汉雄在坐月子的时候啊!
嵇汉雄一下子消瘦了,苍老了。黄鼠狼单咬病鸭子。灾难,全都降临在她的头上。一家四口,三人躺下了。她要天天抱小女儿上医院针灸。她要天天带大女儿上医院看病。她要天天回家给丈夫熬药。春天,诗人们曾经讴歌的春天,并不都是那么美好。它竟这样残酷地把梦魇般的阴影,一次紧接一次地投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女人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研究所的政工组已经把能干的陈又新赶回老家锦州。理由只有一条,很简单:出身地主。档案袋里决定命运的一窄方格。死的材料比活的人重要。紧接着又要赶嵇汉雄去插队。道理一样:出身!
"我现在没法走!等将来我爱人病好些,孩子大些,我自己就走!既然要下放我到农村,我去就去干得像个样!"她这样申辩着。
"那不行!必须走!不走,我们就要开你的批判会!"回答强硬,带有威胁性。
嵇汉雄忍无可忍,找到机械局局长那里,哭诉了这一切。
"……不是我不去!我实在是无法走呀!领导要是相信我,就给我一个工作,总不能在家白拿工资呀!哪怕让我暂时先扫个厕所也行啊……"
说完,她把早已经写好的申诉书递给了局长。
一个月后,局长给研究所的政工组打来电话:"你们为什么不给嵇汉雄安排工作?她有具体困难嘛!你们对这个同志要正确对待……"
好人处处有,即使在阴霾四布的日子里。嵇汉雄感到心头一阵温暖。
政工组的同志光临寒舍,对她说:"你怎么给局长写信呢?我们让你到农村,不是让你去劳动改造嘛,是为了让你照顾孩子和丈夫呀……"
她被分到工厂当工人,参加劳动。
嵇汉雄留下了。她的丈夫病没有好,小女儿的病也没有好。不过,这已经是幸运的了。她不叫苦。她又默默地每天到医院给孩子看病。她又每天回家给丈夫熬药……
医院。药。这本来是健康和生命的朋友,此时,却成了病和死亡的阴云,紧紧地笼罩在嵇汉雄的面前,使她逃脱不开……
首页 2
3 4 5
6 7 8
9 10 11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