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做人杰
作者:肖复兴
二 原来是他
他叫周德求。和嵇汉雄家是一路之隔的邻居。
一九五○年。当嵇汉雄从上海搬到长沙时,她和他一般大,都刚刚十三岁。不过,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家庭出身的人。周家祖辈是湘江上的渔民,嵇家却是落魄的律师。一个小小子,一个小姑娘;一个搬着行李,垂首敛眉,含羞地走过;一个站在门槛,扬脸张目,率直地打量着。他们就这样相识了。
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各家要到湘江里去挑水。一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吱礣礣,她推开门,挑着两只空悠悠的水桶出门了。水桶来回晃动,像她脑后摇摆的小辫。吱礣礣,他也推开门,挑着两只来回摆动的水桶出门了,像两只拨浪鼓。
"打水?"
"打水。"
他们都矜持地打着招呼。
小脚丫"啪哧啪哧"地踩在夜露打湿的青石板上。凉涔涔的江水汲上来了。水面上飘散着早雾,像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一天,两天……
他们熟了。水是透明的,心也是透明的。每天早晨,她愿意听见邻居家"吱礣礣"的开门声,他也愿意看见邻居家门后闪出来的小巧袅娜的身影。
"咯咯",她一笑。
"啪啪",他把空桶敲响。
清亮亮的江水又汲上来了。水桶里盛着嫣红的朝霞和笑声。
"看我们打鱼去吗?"他这样邀请过她。
"去。"她眨眨眼睛。
湘江边上,一叶扁舟。网,撒开来,像一只大手。鱼,活蹦乱跳,一片片鱼鳞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啊,水是多么清,清得能见底。
他的字写得真漂亮。他喜欢诗,他还会做诗呢!他在长沙二中上学,是班长哩。他家的墙是木板拼成的。隔着木板缝,她常常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向墙上张望。嗬,他家的糊墙纸贴的全是他的作业纸。每张纸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有一个红红的100分。他的学习真好!
那年,父亲进了监狱,一年以后,由于没有什么大问题,被释放出来。自尊心强的父亲第二天便去了上海,改行在一家制硫酸的化工厂当了工程师。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公安局审查时,查到他头上。刚刚平复的自尊心又流血了。胆怯,对政策的不理解……种种因素,他吃硝基苯自杀了。当她和母亲接到从上海邮寄来的骨灰盒时,她再次震惊了。父亲就这样再也见不着了!她没敢哭,也从来没有去过存放骨灰盒的黄土岭看一眼,怕人家说她划不清界限。
这一年,他们俩都上高中二年级了。他们再没有工夫一起去江边挑水,去江上捕鱼了。他俩都在学校住宿, 不常见面。似乎谁都忘记了谁。
这一年的暑假,夏令营,多巧!他们又在一起了。不过,他们都大了。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他长成一株钻天杨似的棒小伙子。
"你好吗?"
"好!你呢?"
他们又这样矜持地问候着。然后,是沉默。人大了,有什么好处?她真希望他们永远是十三岁的孩子!
"家里的事,不要背包袱!马上就要考大学了……"
只这样普通的一句话,说得她的眼睛湿润了。
这以后,她不常见到他了。要考大学了,他们都在忙。
临近考期,裕湘纱厂招工,嵇汉雄想去,她不想考大学了。她面临着一场新的困难。
班主任,一位教语文的王俨思老师找到她。
"你为什么不考大学呢?你的数理化成绩都很好嘛!"
"我……"
她怎么说呢?两个妹妹,一个十岁,一个六岁,小弟弟只有四岁。全家靠妈妈每月三十九元的工资生活。三个孩子送到一个老太太家照看,每人每月要交十元。妈妈只剩九元钱了。省吃俭用,好容易把她供养到高中毕业,她不能再吃闲饭了。
"走,我到你家去找你妈妈谈谈!"
填报考志愿表的时候,王老师来到她家里。
"大婶,你就让你的孩子上大学,继续深造吧!她的学习很好……"
母亲不同意。
"上了大学,国家有助学金,不就减轻你的负担了吗?"
母亲还是不同意。
她不知道老师是怎样说服母亲的。因为后来,她哭了,走出了屋。她觉得一点都没有希望。谁知道希望竟又来了呢?
她就这样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临走时,正是暑假,王老师回老家了,没在学校。她给王老师写了一封信,深深地感谢了他。
在我们这个社会,好人还是很多的。在你人生的叉路口,总会能遇到这样向你无私地伸过友谊的手的人。
嵇汉雄一直把周德求也当作这样的好人。可是,此刻在她入团的关键时刻,为什么要说她已经入过团呢?这不是造谣吗?
她给周德求写了一封质问信。
周德求考上了哈尔滨军工大学。哈军工和哈工大离得不远,两校的同学经常走动。她也能时常碰见周德求。不过,各人都只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少年时代的情谊仿佛被书本冲得淡漠了。不过,再淡漠,毕竟是老乡,毕竟是邻居,毕竟曾经有过一段最纯真的友谊,还不至于造谣中伤吧?
信很快就回来了。那是一个牛皮纸的厚厚的信封,上面写着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拿着这封信,嵇汉雄百感交集,像一匹风中抖动的红绸。
信上说得坦率、明白,仿佛在叙述一个已经逝去的遥远的故事。
原来,在一九五九年拔白旗、向党交心的运动时,周德求作为班长,又是党员,带头向党交心了。要把心中隐藏最深的别人不知道的事都向党交出来,他是那样的赤诚。他说出了自己这些年一直在悄悄地爱着嵇汉雄,她的家庭是有问题的。可是他还爱着。他检查了自己的立场不坚定。他想她本人各方面都不错,当然一定是团员了。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的同学,一位亲密的朋友。这位同学到哈工大串门时听说正在讨论嵇汉雄入团,无意地问了一句:"听说她入过团呀?怎么还入团?"在那大抓阶级斗争的年月里,人们的头脑里都绷紧了弦,事情就这样连锁反应起来。
年轻人,谁没有过幼稚的时候?对于年轻人幼稚的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的。
既然是叙述一件过去的不可挽回的事情,他也就无所谓藏匿这段最深的感情。他坦白地检查自己。他想这段爱情是他亲手断送了。即使不被断送,也不过是他自己的一段单相思。嵇汉雄惊异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在他的心目中竟占有这样重要的位置;她没有想到爱情竟这样早、又这样深地启开了他的心房;她也没有想到就在此时,爱情也开始向她袭来。她像刚刚睡醒过来,一切恍然大悟而不能自制。她生平第一次尝到被爱和爱的滋味。
这真是道是无情却有情。
当时院系调整,哈军工炮兵系调到武汉,嵇汉雄的出生地,周德求正在那里度过他六年大学最后两个学期。他想自己的信说明白了,她一定会生气,甚至责骂他,没有想到还会接到嵇汉雄的第二封来信。从此,他们之间的通信竟像开了闸门的水,常流不断。
"你同意吗?"
有一封信中,周德求这样问。同意什么?爱情,是不需要任何解释的。爱人的每一句话,只有被爱的人才能理解。那是一种心灵的感应。
"我同意。"
嵇汉雄回答得干脆。难道还需要犹豫吗?既然相爱了,就应该把爱给对方。世界上人们无法能解释得清楚的复杂的爱情,她想的就是这样简单。
她被分配到黑龙江省机械研究所。在单位报到后,她的入团被批准,她终于是一名共青团员了。
她的好朋友张翘缨分配到山西长治兵工厂。她的家在江西农村,生活很艰苦,上学这几年,全班只有她们俩寒暑假不回家。宿舍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住在上下铺,可以尽情地聊天。在全班同学里,嵇汉雄和她最要好。大学三年级时,嵇汉雄正看航空表演,突然阑尾炎发作,疼得晕倒在地,就是张翘缨把她送到医院的,还天天去医院看望她。刀口缝得不好,大出血,更是不放心,有时张翘缨看嵇汉雄睡觉了,便坐在那里一直等着。等着、等着,也睡着了。嵇汉雄醒了,见张翘缨累得那样,心里充满感激。
现在张翘缨要走了。到太行山的山沟里去了。她们俩是多么希望能分到一起呀!
到火车站。嵇汉雄为她送行。两个人都哭了。
"咱们俩的命相同,说不准以后咱们俩的命最苦。"
张翘缨有些伤感。也许,是要分手的缘故吧?
嵇汉雄不信。她入团了,而且,又获得了爱情,生活正向她招手微笑哩!
汽笛长鸣,火车驶动。她挥着手。那瘦弱的手臂高高扬起,像扬起一面挂起风帆的桅杆。她要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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