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思想家的眼里这只能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圆成的梦。所以孔子向子贡解释说,“老天怎么会将其秘密告诉人呢?我们只能从生生不息的宇宙运动中感觉到主宰的存在——这是一个理性的‘人’所能知道的‘天道’。”在这位伟大的教师看来,主宰不是信仰的对象,而是“理性”探讨的对象;他博学多闻,所以自觉对“天道”所知无多——和寥廓的宇宙相比,人类的知识永远是“渺沧海之一粟”12。“理性”自有其能力范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13一个理性的“人”,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应当安于无知。如果“人”自觉对主宰所知甚多,那只能说明其心灵的幼稚;唯有当他感觉无知之时,其所认识的主宰才可能是“唯一真神”。“人”对主宰的正确认识内在地蕴含着他对自身的宇宙地位的清醒的理解,而后者则是确立理性的天人关系的前提和基础。
和孔子同时或稍后又以儒家为敌派的墨子曾以一个大宗教家的独到的眼光批评“儒以天为不明”14,——天既不明,那么,何处安顿“人”的灵魂?这是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一个真正领悟到生命的庄严的“人”必定会在内心的最深处保留一片神圣的永远也不能容许“理性”打搅的禁区——那是灵魂的安息之所。墨子的“禁区”是赏罚分明的“天”,他所不知的是孔子将这“禁区”留给了生生不息的“仁”。常有学生向他们的夫子请教“仁”的界说与确义,诲人不倦的老师却从未满足其愿望。孔子希望他的学生莫把“仁”作名相来看,因为名相的仁根本无与于“仁”。应以自己的生命体验“仁”——“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15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真实的“仁”是在人类的生命中流淌的不懈地促其超脱动物本能的自由意志。不论世界有多么阴暗,“仁”从未在人世间隐遁身形——见到五彩缤纷的衣冠,你就见到了“仁”,因为“衣冠”正是它的徽记。人生痛苦的根源就在于支配着动物界的自然法则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作用于人类社会,而高贵的“仁”使“人”永远也无法和动物一样安于主宰为其订立的法则。麻木不仁的“小人”放纵天性,生死海中随波逐流、头出头没,将其命运拱手交与“上帝之手”;而高尚其志的“君子”总是自觉地醒发生命中的“仁”,自作主宰,努力化解动物界生存竞争的积习在其心理深层的惯性——“超人”才是真正的“人”。在人生的大海上,“超人”就象驾着一叶扁舟的倔强的舟子,忠实地按“仁”的“绝对命令”奋力向前航行。怀着对主宰的戒惧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竹梢,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高贵的“人”。不为永生也不为了涅磐寂静,“超人”将全新的生命境界看作“仁”对他的奖赏。当他的心感觉到那沛然莫之能御的生命意志,就知道前面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儒家将“仁”所指向的彻底超脱了自然本能的人格名为“圣”——“人”是尚未完成的“圣”,而“圣”则是完成的“人”。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沿着“仁”所指引的方向努力完成这件尚未完成的作品。
现实中的“人”因其尚在中途,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生命中的自然欲望的操纵。“欲”使其生命的能自动地顺着动物界生存竞争的积习所形成的心理定势流淌。而为仁的功夫就在于逐步化解这一定势并拨转能之流向,因势利导,使其升华为成人的强烈的动力。作为大教育家的孔子深谙人类心理的特征,总能让那些英迈的弟子在成人的道路上得到世路上永远也无法得到的精神满足;所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而。虽欲从之,末由也己。”16正是在践仁成德的无限的进境中深层心理所积存的争强好胜的本能不断得以宣泄。当猜疑、专断、偏执、我慢这些人类在伊甸园中习得的根性随工夫所至冰消霜散之际,心体便随着灵魂的超拔开始呈现“宇宙不曾限隔人”的全新的生命境界。原始儒家总是即政事人伦以见工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7,如果你是一个领导者,“仁及一国”就是你的工夫;如果你是家庭的一员,“仁及一家”就是你的工夫。工夫需在事上磨炼;所以孔子施教时常常仁智并彰,希望他的学生洞彻事理,通权达变,“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18“仁智”代表“人事”,当“人”尽了自己的“人事”之后,就应当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这位伟大的教师以其绚烂的一生见证了“人的完成”。晚年的孔子这样向学生讲述平生为仁的进境——十五而有志于学;三十而立,懂得自作主宰;四十而不惑,做到了理事无碍;五十而知天命,开始自觉地听从“仁”的“绝对命令”;六十而耳顺,最终化解了“意必固我”的积习;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终于与生生不息的“仁”融为一体。
儒学运动的最高宗旨在于通过先知先觉的“超人”实现“天下归仁”19的伟大的政治理想。在孔子生活的时代,“诸夏”已经全然忘却了这个美好的名字所象征的优雅的文化传统。国际社会如同一艘巨轮在礁石密布的航区超速行驶;船上的乘员放心地将舵位让于主宰,关心的只是如何加速、加速、再加速;他们身上的动物本能为前所未有的自由欢欣鼓舞,不断勉励他们再接再励。在历史的最黑暗的时刻,“仁”终于苏醒过来,通过他的“木铎”唤醒醉生梦死的“人”。年迈的孔子与其弟子驾着车乘奔走列国,栖栖惶惶、席不暇暖,为灾难深重的人类探寻新的道路——“人”终于清醒地意识到需要凭籍其自作主宰的意志把握自身的命运。这是一个永远为后人所铭记的伟大的时刻,文明的历史由此开始了新的纪元。从人类的祖先开始“用无花果树编衣敝体”,不知曾历几劫几年;直到此时,历史才姗姗迈入“仁的自觉”这一全新的发展阶段。“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20,其中不乏当代第一流的政治人才、军事人才和外交人才。他总是鼓励弟子从政,希望未来的社会在这些充分意识到“人”的责任的“超人”的领导下逐步超脱宰制着动物界的自然法则,最终实现人类的自我完成。那时候,天下之人都在匆匆奔走——有的人为了个人的利益匆匆奔走,有的人为了家族的利益匆匆奔走,只有孔子与其弟子为了全人类的利益匆匆奔走。见到衣冠楚楚的人类用百倍锐利的爪牙表演着不着衣冠的禽兽在原始丛林中日日表演的节目,他们作为高贵的“人”对自己的同类感到羞耻。正是为了“人”的尊严,这些“超人”不计成败地努力奋斗。
知天命之年的孔子象年轻人一样焕发出青春的活力,不知疲惫地奔走在那条崎岖的永无尽头的道路上。黑暗笼罩着广漠的大地,伟大的华夏族文明此时余下星星之火、在其心中燃烧。他知道这星星之火终将燎原,因为最黑暗的时候也就是“仁”开始苏醒的时刻。在崎岖的道路上挫折和危难始终如影随形地伴随着这位挚爱人类的老人,但丝毫也没有损害他对人世的眷恋和未来的信心。在绝粮陈蔡命在旦夕之际,气度雍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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