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鬈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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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吹不响,这可真让人垂头丧气。 “喂,怎么还不走?!”“壮疙瘩”从岗楼里探出脑袋来,“不是让你走了吗?” 我故意看了看人行横遭,苦起脸说:“受了您这半天儿教育,咱们也得长进不是?您得让我在这儿好好总结总结,看看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啦。” “嗬,倒是没白费我的唾沫啊。”他心满意足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他娘的倒真有这个瘾! 其实,我是成心要在这儿磨蹭磨蹭。 今天晚上,老爷子好像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宴会。这会儿,说不定还没有走。 碰上了我在柳家铺中学时的语文老师“馄饨侯”,我才忽然明白,这个时候,待在这个路口,实在是一件蠢事。 从这儿往东,五百米,就是柳家销中学。我在那儿上了两年高中,接着又上了一年高考补习班。我的同学全住在附近。沿学校的围墙向南拐,八百米左右,就是报社大院了。大院儿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熟人就更多了。正是下班时间,在这儿站着,没个清静。说不定什么时候对面就过来一位,你再腻烦这一套,也得跟他对着龇牙。 “卢森,怎么站在这儿?你爸爸好吗?” “馄饨侯”骑着车从学校的方向过来,大概是刚刚下班。还是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绸衬衣,哆里哆嗦的凡尔丁长裤。“弱不胜衣。什么叫‘弱不胜衣’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站在讲台上,用瘦嶙嶙的手指揪起衬衣第三颗纽扣的样子。衬衣里面,仿佛只戳着一根竹竿。“这就叫‘弱不胜衣’,明白了?也可以说‘骨瘦如柴’、‘憔悴枯槁’、‘病骨支离’,再老点儿,就可以说‘鹤骨鸡肤’啦。当然喽,好听的也有——‘仙风道骨’!……” 他还是那个毛病,老远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爸好吗?”或者是“你爸爸挺好的吧!”我真替他难过。 三年前,我从城里转学到柳家铺中学。他教我们班语文。当着那么多同学,老远走过来,他的第一句话老是这个。好像他跟我爸爸不是哥们儿,也是师生。巴结我们家老爷子的嘴脸我见多啦,还没见过这么傻的,我真替他害臊。可是后来,当我们老爷子写了那篇混帐文章以后,一听他提起老爷子,我只有替他难过的份儿啦。 “你们呀,一点儿也不知道争气,学好。大米白面吃着,读书呢?一肚子臭大粪!……我读书那会儿怎么读的?我告诉你们——”他从黑板的下槽里抓出一把粉笔末,唰啦唰啦地翻开书,每隔几页往页缝儿里撒上一溜,“六一年那会儿,我在师院,饿得我呀,一天到晚凄凄惶惶的。弄了点炒面,就这么撒在书缝儿里,看几页,举起书,对着嘴,磕巴磕巴吃一口。有点儿好吃的,都得就着学问吃下去!……” 只要他来上课,课堂上就有笑声。这一段一段的“单口相声”,乐得我们一个个都要抽筋儿。 有一次上作文课。 “九十分钟。照这个题目写吧!我也写。明告诉你们。我搞点儿自搂。给人家写小人书的脚本。你们不少人也知道,当老师的嘛,家庭不富裕。有的下了班,老婆孩子齐上阵,糊火柴盒!我不用。作文学好了,至少有这点好处。写这一页,一碗馄饨。不是我瞧不起你们。就你们中间,比我出息的嘛,当然有。可能吃上这碗馄饨的嘛,也不多。争口气,写吧!” 他姓侯。“馄饨侯”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我们班同学里,“能人”多啦。报社大院儿里的孩子,只有三个,都是报社迁来柳家铺以后,转学来的。其余的净是家住柳家铺北里的扛大个儿的、蹬三轮儿的后代。他们学习不行。嘎七杂八的事可懂得不少。我也就是这一次才知道王府井八面槽那儿有那么一个卖馄饨的老字号,叫“馄饨侯”。这帮工八蛋给我们的老师安上啦! 我长这么大干的顶混蛋顶混蛋的事,就是把“馄饨侯”之类的事情告诉了老爷子。那会儿,我还是个少见多怪的“小傻帽儿”,回到家里,没完没了地学舌。 “格调太低了。你们的老师,格调可太低了!”听了这些事情,老爷子非但没露过一次笑脸,反而总是沉着脸,皱着眉,说这一类庄严而伟大的废话。 我从来也不认为我们这位侯老师能当上什么李燕杰。他不过就是一个爱说点实话,爱开点玩笑,还有点可怜巴巴的“馄饨侯”就是了。所以,老爷子根本犯不着这么认真,把这件事写进他的文章。 那篇文章的题目好像叫他娘的什么《“师道”小议》,登在他们报纸的第二版右上角,还用花边儿给框了起来。开头就由“某位老师”的“馄饨故事”说起,然后就“由此想到我们的老师应该……”然后又“由此想到”古代的一个什么鸟人的一句什么“经师人师”的鸟话。然后就“教育事业是关系到育人育材的百年大计”。然后就“是不是值得每一位老师深思呢”。 这篇混蛋文章整个儿把我给气晕了。老爷子的笔名叫“宋为”,班里的同学没有不知道的。本来,班里那些小痞子们背地里没少了拿我们的“馄饨侯”开心,这会儿,倒全他娘的骂上我啦! “鬃毛儿!”他们给我起了这么个外号,因为我的头发天生有点卷儿,“你丫挺的怎么这么不地道!你们老爷子装他妈什么孙子啊!” “要是把你平常的胡扯八道整理整理送公安局,也够你狗日的一个反革命了!” “假模假式的,还‘深思’呢,没劲!” 我敢说,这帮兔崽子可逮着一个“臭”我的机会啦。活该,谁让你在大伙儿的眼里一直是个牛气烘烘的总编的儿子呢。搬运工的儿子们、抹灰匠的儿子们也该挤兑挤兑你,撒撒气啦。再说,我们老爷子也是真他娘的没劲!没劲透了! 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天下午我又见到了“馄饨侯”。那是个星期一,算算我们倒是有两天没见面了,可我恨不能把脑袋扎裤裆里溜过去。可气的是,他老远就看见了我,还是那么和言悦色,满面春风,“卢森,星期天上哪儿玩去啦?你爸爸挺好的吧!” 唉,可怜的“馄饨侯”,您饶了我行不? “卢森,我还挺想你哪!”这会儿,我的“馄饨侯”老师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很费劲儿似的把自行车搬上了人行道。他大概有点感冒,声音瓮声瓮气的,让人觉得充满了悲痛,“听说这次又没考取?” 他教的是毕业班。我上的是补习班。高考以后,我们没见过面。 “怎么搞的,是哪门儿没考好?” 他可真婆婆妈妈。这会儿还提出这个被一千个人提过两千次的问题。不过,我还是听得出来,这第两千零一次的提问是真诚的,不像好多人那样假惺惺。 “哪门儿都没考好。” 我懒得告诉他,考“政治”的那天早晨,我怎样和老爷子吵得一塌糊涂。一怒之下,我根本就没进考场。 “怎么能说是‘敲门砖’?这是你一辈子受用不尽的东西!” “是吗!我只知道我背了八个大要点,八十个小要点,八百个小小要点。还‘一辈子’呢,出了考场就忘掉一半。” “就你这态度,政治就不能及格!” “那好那好。那我还去费这个劲儿干吗?” “好好温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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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哲士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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