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的一把椅子 沈从文先生是大作家,可他的工作关系不在作家协会。众所周知的原因,解放后,他先后在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做事,1978年以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做事。不过,沈先生的妻子张兆和先生,倒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干部,退休前,是作协所属《人民文学》杂志社的编辑。 我和兆和先生素未谋面,甚至直到她故去,我因出差在外,都没能送她一程,因此引为终生遗憾。从文兆和先生的后人,秉承了忠厚的家风,在兆和先生的后事办完之后,来过一封很诚恳又很有感情的谢函,里面还有兆和先生的一张照片,用以感谢我们对逝者的哀悼和对后人的关心。 这越发使我惭愧。 兆和先生曾派人给我送来一把沈从文先生用过的椅子。至今,这椅子还在我的办公室里,日日与我为伴。 尽管没有见过一面,我却感受到了她对我的关心与仁爱。 这把椅子的赠与,牵线人是金玉良,作家协会机关老干部处的一位大姐。金玉良是东北作家罗烽白朗的养女。罗烽白朗去世后,她到老干部处担当照顾其他老同志的工作。金玉良和张兆和先生最为投缘,常常到兆和先生那里去,问安、闲叙,也帮忙做一些家务,有时还和老人家一起共进晚餐。上班的时候,金玉良偶然也来我的办公室小坐,讲起离退休老干部们的生活。她讲得最多、言谈中最为敬重的,是张兆和。她告诉我,兆和先生学养深厚性情高雅与世无争,一直过着恬淡素朴的生活。金玉良又常常很深情地谈起兆和先生逸事,比如有一次她告诉我,沈家一直供着30多个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贫困地区的孩子上学,直到他们完成小学学业。在月薪仅百元的年月,他们曾毅然捐出5000元,捐给当地的希望工程。而沈先生和兆和先生,绝无生活上的奢求,“不信你去看看沈先生坐的那把椅子,几个弹簧都软了,直到辞世也没换过!”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暖,突生奇想,我说:“我们的现代文学馆应该去买一把新椅子,去把沈先生的椅子换过来!……”我不知事后是不是把这个建议转告了文学馆,或许是一时的感慨,随即便忘了也未可知。反正我们没有人真的去买一把新椅子,把沈先生的椅子换回来。然而,我相信,我的感慨被金玉良转告给了张兆和,因为没过几天,金玉良到我的办公室,说:“建功,兆和先生让你派个人去,取她送给您的一把椅子!”我一时愣在那里。金玉良又补充了一句,说:“沈先生那把椅子,兆和先生说送给你!” 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我正要上楼去开会。急忙找来司机小郭,让他跟着金玉良去沈家拜望老人家。会议开到一半,溜出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兆和先生所赠沈先生的椅子,已经静静地摆在办公室里了。我坐了上去,简易沙发的坐垫一下子深陷进去——金玉良说得一点不错,沙发的弹簧,全都软了。 兆和先生的心很细,专门为了这沙发写来一个窄窄的字条,上面写道: “建功同志,沈从文一把旧椅子,让玉良带去。张兆和二○○一三月” 金玉良告诉我,兆和先生对她说:“你得把这个字条给建功同志拿回去,不然拿什么证明这是沈从文的东西呀!” 这个沙发一直摆在我的办公室里,那张字条也被我珍藏起来。 大约两年后,我被派去兼任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馆长。到文学馆宣布任命那天,我忽然想起应该把这把椅子带到文学馆去,作为我送给文学馆的礼物。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做。 我还想让它在我的办公室里再摆几年,直到我退休那一天。 祖光先生给我“赔不是” 家里收藏着一幅新凤霞的画——富贵牡丹团团簇簇地拥在一起,娇艳地开放,款识是祖光先生题的,说明这画,是赠给我们夫妇的礼物。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晚上,在工人体育馆南门的利康烤鸭店吃过烤鸭,祖光先生很郑重地拿出这幅画来,先是称我“建功”,随后又调侃地说:“不不不,我得称您建功师,或者建功先生……”我大惊,道:“祖光先生您可是折我(寿)呢!”祖光和凤霞大姐哈哈大笑。祖光说:“可不得称您作先生吗!今天就是您不争气的学生给您赔不是来啦……”凤霞大姐说:“就是,这个不争气的学生,怎么就那么笨!”我的妻子说:“您就别批评先生了,建功到了祖光先生这年纪,别说学电脑了,不闹个老年痴呆就不错!”……就在满堂笑声中,我恭恭敬敬地接受了祖光凤霞的珍贵礼物。 90年代初我对电脑很是“发烧”了一阵。那时的作家,用电脑写作者仅三两位而已。大概因为我对“奇技淫巧”颇有偏好,加上接触了一家很热心地推广电脑写作的公司,把我也变成了一个“换笔”的倡导者。我记得还曾经和几家电脑公司合作,在一家大饭店组织过一次“作家换笔大会”。当是时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电脑公司像摆地摊一样展示他们的产品,卖硬件的,卖软件的,济济一堂。我还记得那次开幕会上发言的有赵大年,刚刚学会电脑打字,已然有点当了“先锋”,睥睨众生的自负,而谦和的老大姐杨沫,其实并不是真的要“换笔”,而是给同行的年轻人“打气”来了……“换笔大会”的社会影响,大概是不小,由此登门求我代为购买电脑的朋友可不少。赵大年高洪波谭谈斯妤等等等等,还有谁我都忘了。我只是记得时不时会有人半夜里给我来电话,问我“关机热启动按哪三个键”之类的问题。当然,来电年龄最长者,也就是赵大年了。万万没有想到,某一天来电话的,是祖光先生。 祖光先生让我第二天到他家取钱,他说他也要买电脑学电脑。 此前我和祖光并不熟,对他的作品和人品,特别是他仗义执言,维护社会公正与进步的作为,当然是知道的。为老人家效劳,我求之不得。对他年逾古稀还要追赶潮流,心中虽然闪过一点疑虑,很快却又释然了。同样年逾古稀的马识途,不是成为了作家使用电脑的先行者了吗? 祖光家住在体育场东路一套曲曲弯弯的单元房里,之所以曲曲弯弯,大概因为是两套单元房打通了,寻找到他的书房,要穿来拐去,走过书报杂志拥挤的过道。我替祖光安装调试电脑的时候,坐在轮椅上的凤霞大姐就开始叮嘱我了:“建功啊,您可不能安上就走,您还得教他呀,我们这位,声光电火的,可一窍不通!”我说:“您放心,我一步一步教他,我给您创造一个奇迹!” 为了这句承诺,我早出晚归,在祖光家里泡了三天。 几乎每天一回到家里,祖光的电话就追过来了——每每是问刚刚给他讲过的操作程序。你不能不承认,岁月不饶人,对一个古稀之年且从未玩过声光电火的老人,你承担了一件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 但你能不承担吗?那是祖光先生啊! 最先退却的,是祖光先生。按照他的性格,他是不会退却的。我知道,他之退却,是不愿再麻烦我。 出任“总教习”的第三天,收到了祖光告退的电话。他说:“建功啊,我太笨啦,我估计我是学不会了,你明天过来一趟,帮我把电脑拉去退了吧!”我呵呵笑起来先向他老人家告罪,我说:“那是我这个老师没当好,我是不是给您另请高明?”祖光打断我:“不不不,是弟子太笨,朽木不可雕也!哪天还得把您请来,咱们吃烤鸭去,给您赔不是!” …… 就这样,祖光这次失败的学艺,给我留下了一件永远的念想。 惜乎?幸乎? (摘自《江南》,2007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