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功
这个小妞儿骑着一辆桔红色的小轱辘自行车,飞快地从我的右边超过去,连个手势也不打,猛地向左一拐,后轱辘一下子横在我的车前。我可没料到这一手,慌忙把车把往左一闪,“咣”,前轱辘狠狠地撞在马路当中的隔离墩上。这一下撞得够狠,我都觉出了后轱辘掀了一下,大概跟他娘的马失前蹄的感觉差不多。幸亏我还算利索,稳稳站到了地上。不过,车子还是歪倒在两腿中间了。放在车把前杂物筐里的那个微型放音机,被甩到了几米以外的地方。 我拎起了车子,立体声耳机的引线和插头在下巴底下甩打着。那小妞儿回头看了一眼,停车下来了。她挺漂亮,说不定是演电影的,身材也倍儿棒。穿着一条地道的牛仔裤,奶白色的西服敞着扣儿,里面是印着洋文的蓝色套头衫。她尴尬地微笑着,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扬起来,道歉似的挥了挥,推着车走回来。 我他娘的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大概在这么一副脸蛋儿面前想显一显老爷们儿的大方,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向她摆摆手,让她走了。 别以为往下该讲我的什么“桃花运”了。是不是我又在哪个舞会上碰到了她,要不就在什么夜大学里与她重逢。我才没心思扯这个淡呢。直到今天我也没再见她一面。之所以要从这儿说起,是因为这一下子大坑人啦,她倒好,脸一红,眼一闪,扬扬手,龇龇牙,骑上车,走了。说不定一路上还为有那么个小痞子向她献了殷勤而洋洋得意。我呢,往下你就知道了,活得那叫窝囊,全他娘的从这儿开始的。 我没想到那架放音机会被摔得那么惨。尽管它被甩得挺远,可它好像是顺着地面出溜过去的。我戴的耳机的引线还拽了它一下。它落地的声音也不大。外面还套着皮套。等我把它捡回来打开一看,我傻眼了:机器失灵了还不算,外壳上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看来,即便送进修理部,也很难恢复原状了。 这玩意儿是我从都都那儿借来的。 “你真土得掉渣儿了!就会听邓丽君、苏小明。听过格什温吗?”这兔崽子考上大学才三个月,居然也要在我面前充“高等华人”了。 我说,为了领教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格什温,也为了领教同样使他得意洋洋的微型放音机,我得把它们一块儿借走。 “这是我爸爸刚刚送我的。”他显然为自己得意忘形招来的麻烦感到懊悔。 “放心!弄坏了,赔你!”我在他可怜巴巴的目光下戴上了耳机,又故意把他的宝贝放音机搁在自行车前的杂物筐里。格什温响起来了。“咣咣……咣咣……”破自行车在胡同小路上颤着,铁丝筐哆哆嗦嗦。回头看看这小子忍着心疼,还在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他妈开心。 现在倒好,离我折腾他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分钟,格什温的“美国人”还没在巴黎定下神儿来哪。别他妈“开心”啦,想办法,弄八十块钱,赔吧! 我推起车子,这才发现前轱辘的瓦圈被撞拧了,转起来七扭八歪的像个醉汉。我把它靠在隔离墩上,身子站到远一点的地方,平伸过一只手去攥着车把,屁股一拧,踹了它一脚。大概这姿势太像芭蕾演员扶着把杆儿练功了,在停车线后面等绿灯的人都笑起来。我看也没看他们,把前轱辘扭过来,打量了一眼,“咣”,又是一脚。这回总算可以推着走了。不过,要想骑上它,还是没门儿。好在离家不远了,就让它这么醉醺醺地在大马路上逛荡逛荡得嘞,这也算他娘的一个乐子呢。 瘸腿老马一样的自行车,在人行道上一扭、一扭。西斜的阳光,把人和车的影子推成长长的一条,投到身前的路面上,一耸一耸,一摇一摆,“吱吱……吱吱……”前轱辘蹭在闸皮上,发出耗子似的尖叫。身旁人来车往,急急匆匆。正是下班的时间,北京的马路上,就跟他娘的临下雨之前蚂蚁出洞的架势差不多。 “……就你妈?就你妈?……”自行车的队伍里,一个娘儿们在训她的爷们儿。蹬辆破车,赔着小心,和她保持着两尺距离的,是一个脸像苦瓜似的男人。 “噢——”等公共汽车的人们兔子一样东奔西窜,在汽车的门口挤成了大疙瘩。售票员故意把车门关关开开,嗞嗞放气,人们越发伸长了胳膊,拥来挤去,好像都淹在了河里,拼命争抢一根即将漂走的木头。 “嘿,瞧一瞧,看一看……”稍稍宽敞点儿的人行道上,“倒儿爷”们开始拿着竹竿,挑起连衣裙,招蜻蜓一样挥舞起来,“瞧一瞧,看一看,坦桑尼亚式鲁梅尼格式大岛茂菲利普娜塔莎玛莉亚花色繁多款式新颖您没到过坦桑尼亚您穿上这坦桑尼亚式您就到了坦桑尼亚啦您当不了大岛茂菲利普玛莉亚您穿上这大岛茂菲利普玛莉亚式您就盖了大岛茂菲利普玛莉亚娜塔什卡安东尼斯啦——” 你要是真的相信我在这中间逛荡能有点儿什么“乐儿”的话,那才叫冒傻气呢。 实话说吧,我和我们家老爷子干架已经有年头儿了。现在,我们之间简直就是“两伊战争”,停停打打,打打停停。 当然,这不挡吃,也不挡喝。即使一个小时之前我们吵得天昏地暗,一个小时之后,我也照样理直气壮地坐到饭桌前,吃他娘,喝他娘。说不定还更得拿出一副大碗筛酒、大块儿吃肉的神气。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不管饭行吗!可是,要让我向他开口要八十块钱,那可有点儿“丢份儿”啦。 唉,这一路我就没断了发这个愁,我怎么能弄出八十块钱来。 “下个月,你想着上电视台报到去。” 中午的时候,我已经“栽”了一回了。 老太太正在厨房里指挥煎炒烹炸,客厅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显然是对我说的。可他既没叫我的小名儿,也不叫我的大名儿,甚至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他弓着背,探着身子,坐在沙发的前沿儿,十指交叉,胳膊支在大腿上,脚下那双做工精细的轻便布鞋的前掌一掀、一掀。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目光始终停在劈开的双腿中间,好像他吩咐的不是我,而是他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 我正倒在沙发里哗啦哗啦地翻报纸。我才不上赶着搭理他呢。磨磨蹭蹭看完了一段球讯,这才隔着报纸问他:“干吗?” “去当剧务。先算临时的,以后再转正。” 说真的,没考上大学,真他妈呆腻了。我已经考了两次,看来,和那张文凭也绝了缘份。这时候要说这差使不招人动心,那是装孙子哪。大概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没像往常那样找茬儿噎他。我没说话, [1] [2] [3] [4] [5] [6] [7] [8] [9] [1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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