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儿爷”挺起腰,靠到椅背上,举起交叉的双掌,向上画了一个弧,把双掌扣在后脑勺上。臂弯儿像两只三角形的翅膀,随着音乐声一扇一扇。 “我就缺八十块钱。你能帮忙找点活儿,我自己挣。没活儿,就算了。” “你过去不这样。”他迷迷瞪瞪地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 他又点着了一支烟,一言不发地抽着。他拱起嘴,舌尖在嘴唇中间像蛇信子似的一闪一闪,青烟一缕一缕地飘出来。他还时不时抬起眼皮瞟我一眼。这小子还真挺仗义。他一定在想着能让我干点儿什么,好让我收下他的钱。 “你的头发可真不赖。”冷不丁儿的,他来了这么一句。 “怎么,要我给你那个发廊当模特儿去?”这倒也他娘的算个活儿。不过,话一出口,我心里已经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了。 “哪能让你受这委屈呀!”他笑了起来,又想了想,说,“这么得了,一百块钱,你先拿去,算我帮了你个忙。你呢,也不白要,也帮我一点儿忙,行不?” “明天就开始吗?” “行啊。” “什么活儿?” “有个地方,还非得找个人替我去一趟不可。你要是能去,那可太好了。” “什么地方?” “正好,你的头发也该理理了。明儿就去我爷爷那个剃头铺理一回吧。回来跟我说说老头儿怎么样了。别让他知道是我让你去的就成。” “怎么……你爷爷的剃头铺?” “老头儿没跟我在一块儿。落实私房,辘轳把胡同口上的那间小破房还他了。他回那儿开他的铺子去了。” “这干吗?爷俩儿还开了两个店?” “没法儿说!”“盖儿爷”苦笑着摇摇头,“按说老爷子这一辈子也不容易,我把他养起来不齐了?可他非要干呀。让他跟我一块儿干吧,也不行,老得听他的。他就会剃三毛钱一位的大秃瓢,四毛钱一位的小平头儿,女活儿一点儿不会,还充内行。这还赚钱哪?连粥都喝不上!” 没想到这小子跟他爷爷也闹得这么僵,各开各的店不说,连去照一面的胆儿都没有。不过,他是得找个人去看看。他是他爷爷带大的。 “好吧,我去。”我说,“光干这点活儿可赚不来一百块,还要干点什么?” “你回来再说吧。”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你爷爷不会把我也推成个‘盖儿爷’吧?”我胡噜胡噜自己的脑袋,嘻嘻笑起来。 “那倒不至于,你又不是小孩儿。”“盖儿爷”也乐了,“老头子手艺还是挺棒的。再说,哪儿不满意了,我的‘丽美发廊’还给你‘保修’哪。” “你刚才说的,那剃头铺子在哪儿?” 他告诉我,在辘轳把胡同一号。 “你顺着老头子一点儿。夸夸他的手艺。用好话填他几句。”“盖儿爷”一边使劲儿挤着眼睛,一边想着还有什么可叮嘱的。看得出,他有点儿不放心,可又不太好意思吩咐得过多,“记着,千万别把我‘卖’出去就行啦!” 说真的,我挺感激这位“盖儿爷”。 也就是遇见了他,我才张得开口求他帮这个忙。要是他也和别的“包座儿”们一样,吆三喝四的臭狂,我才不能跌这个“份儿”呢。话又说回来,也就是他,才又掏钱又装着哄我,换个别人,就我这副“大爷”劲儿,还想找挣钱的门道哪,玩蛋去吧。我得承认,“盖儿爷”哄得我挺舒坦,接下他这一百块钱,还不让人觉得丢“份儿”。“你跑这儿干什么来了?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啊。”“求我?你该……该不是骂我吧?”“哪能让你受这委屈呀!”……回家的路上,我不只一次想到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常常忍不住想笑。 可是,我仍然觉得心里的什么地方总有点别扭,好像丢了件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没着没落的。其实什么也没丢。一百块钱揣得好好的,就连那本捡来的《希特勒和爱娃》,也还装在裤兜儿里。渐渐的我才明白,这别扭劲儿说不定也正是“盖儿爷”那副贼头贼脑、可怜巴巴的模样招来的。这模样一下子使我想起他在柳家铺中学时的倒霉样儿。有一次,我给他一张人民大会堂春节联欢晚会的票,他足足美了一天。而如今,不管他怎么继续在我面前可怜巴巴,不管他怎么用“互相帮忙”来哄我,我他娘的也明摆着成了这小子花一百块钱雇来的“小厮”啦。 我一点儿也不怀疑“盖儿爷”对我的真诚,他连半点盛气凌人、志得意满的神色都没露。可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还没傻到连这个火候都看不出来。还真的让我哥说着了,从小爹妈给了这么一张脸皮,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打短工”的,而且还是给“盖儿爷”打“短工”,心里还真他娘的不是味儿呢。 这把我弄到了钱以后心里升起的那一点点得意冲得一干二净。回到了家,老爷子正在客厅里看报纸,这倒是把八十块钱拍还他的机会。可我哪儿还有这份心思。我一声没吭,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把钱扔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早上,我还是到辘轳把胡同去了。 不知是昨天夜里还是今天清晨下过了一场雨,现在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太阳被融化成惨白惨白的一片,路面湿漉漉。行道树下,落着薄薄一层枯黄的叶子。 那家剃头铺子就在珠市口大街拐进辘轳把胡同的把角儿处。按照“盖儿爷”说的路线,坐20路汽车在珠市口下车,沿大街照直走,果然一眼就可以看见胡同口上那两间窗玻璃、门玻璃上写满了“理发”红漆大字的小破房了。窗台下,戳着一只孤零零的煤球炉子,半死不活的样子,看不出是不是还生着。暗红色的小门歪歪扭扭,我琢磨着它一开一关时,整间屋子都得颤悠。门把手周围黑糊糊一层油垢,刮下来称称,不够二两,我死去。要是以前,让我钻进这儿来理发,您宰了我得啦!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听见里面怎么还有人唱戏。 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 我一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 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 河间府为寨主除暴安良。 黄三太老匹夫自夸智量, 指金镖借银两压豪强……
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不过,我们家老爷子爱听。所以我也还能听懂几句。特别是听他唱“窦尔敦”、“黄三太”什么的,跑不了是《连环套》、《盗御马》呗。从半敞的小门往里看去,屋里很暗,中间摆着一把也不知哪朝代的理发椅子。这椅子全是木料,敦敦实实,大概使到驴年马月也还是这副样子。椅子旁站着一个驼了背的老头儿。这老头儿又矮又瘦,眼睛凹陷了,腮帮子也瘪了,身上挂着一条皱巴巴油腻腻的白围裙。没错儿,这肯定就是“盖儿爷”他爷爷啦。戏不是他唱的。他拿了块抹布,没完没了地在理发椅子的前前后后擦来抹去。唱戏的人在窗户底下坐着,从外面只能看见一个剃得油光光的大秃瓢在得意洋洋地晃着。屋里不定哪个旮旯里还坐着另一位,因为当“秃瓢儿”唱完 <<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 下一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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