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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妈”与“小绑匪”的艰苦谈判(上)
崔卫平
2002年1月15日上午11点左右，我帮上高二的女儿收拾房间时，看到她早晨离开时留下的一张字条，字条写得很冷静，说她“带了500块钱，带了一点CD，还带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杜拉斯的小说，需要离开家一段时间，想好好休息一下，也好好想一些问题。”我先是头脑“嗡”了一下，随即觉得一定要控制自己——这时候，我自己的情绪不是最重要的，我愤怒也好、感到无助也好，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冷静地分析孩子可能去了哪里，可能会遇到什么情况。而且这个分析不应该是漫无边际的，弄出一些毫无根据的东西来，先把自己吓个半死，然后自我怜悯，呼天抢地的那种。
在很短的时间内，我脑子里闪过一张张孩子平时的面孔，她说话的样子，不说话的样子，低头沉思的和开心大笑的，每一张都是她定定地看着我，隔着一定的距离。
我慢慢地沉静下来了。我感到她仍然需要我，需要我有力量，我有力量才能帮助她。我不能先瘫下去。我很快把握了一下自己，感到对自己的孩子，从根本上来说我是放心的。尽管她这样离家出走的行为，非常幼稚也非常令人恼火，但是从孩子一贯的表现、一贯的思想倾向来看，她是值得信任的。
我也用不着到处找人、打电话、对人倾诉，把事情弄得沸沸扬扬，满世界都知道。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孩子眼前在哪里，但我觉得我和她之间有一条心灵的通道，我相信她做事情，会对自己负责，也会对我负责。
当然，想到她独自一人拎着行李在大街上很茫然，面对凌厉的寒风，不知何去何从时，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我后悔昨天晚上，她对我说了在学校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表示第二天不愿意去上学，但是我没答应。当时我觉得她应该面对问题，而不是回避。显然我错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的情绪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设身处地地为孩子想想。我打开自己的电脑，先是给她的信箱里发了一封信，期望她能够给我回信。我又打开她的电脑，按照她的电脑里存留的网址找到了她经常去的论坛，在那里留了言。我并没有贴个“寻人启事”之类，我觉得这类事情不宜公开。
果然，不出我所料，女儿在当天晚上即和我通了电话，她并没有说自己在哪里，我也就知趣地没有追问，也没有问如何用电话和她联系。既然她这一步迈出去了，这个能量是需要一个时间长度来加以释放的；再说了，让她在外面吃点苦头也好。人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用卡尔·波普尔的话来说，是个“试错”的过程，有些弯路必须她自己走过，个中的甜酸苦辣她才知道，别人再怎么说，不仅没用，而且还适得其反。这时候的我完全冷静下来了。我对她说了几句要自我保重的话，不是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的确我对她很放心。
但是还有3天就要期末考试了，必须尽快动员她回学校参加考试。接着是持续不断的 E－mail交谈，每天从早到晚，我都坐在电脑前，等着她给我发信，我给她回信。至17日晚，女儿回家，次日起我全程陪同考试三天，这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下面是当时母女之间 E－mail交谈的内容，愿不巧也碰到这种情况的父母从中获取信心，相信——归根结蒂，我们的孩子是懂事的，没有白养。
自始至终我没有主动问起女儿她在哪里。到现在我也没问过。来往信件中我基本上是“回复”，女儿都是有“主题”的，一并保留。
主题 妈妈爱你
心爱的女儿闹闹：
约11点左右给你收拾房间，看见了你留下的纸条，和留在电脑里的东西。几乎同时也接到 X老师的电话，说你没有到校上课。我后来简单对她说了：你带了一点钱、一点书、一点CD走了，说是要回来的。
爸爸下午会到学校去，进一步了解昨天是怎么回事。
谢谢你在留下的信中对我的信任，我们肯定会好好想一想，有一个如你希望的开始。
风暴的中心是平静的。我对你感到很放心，很踏实。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做一件真正伤害自己的事情。我静静地等你和我联系。打电话最好，我肯定尊重你近期对自己的安排。
对休学一个阶段我没有任何意见。天塌不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非常爱你。对你的信任和爱你一样深。
妈妈
主题 是我，是我
亲爱的妈妈：
我其实应该更早地和您联系。
刚才我给××回电话，却回到×老师的办公室去了。×老师让我现在去学校一趟，我不想。我对于她从一开始就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相信您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希望您和她联系上。对于我的情况，我希望您让她放心而不要再调查。至于学校怎么样，我们还是通过 E－mail稍微理智一点地讨论。我很怕现在和您们见面，这个心情我想您应该理解。
今天在看杜拉斯的《物质生活》，很喜欢她的句子。但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会用那么多的句号呢？好像语言都断裂了似的。发现读书的确是一件很让人舒服的事情。
再次对于我的任性表示道歉。同样的，我也希望暴风骤雨能够尽快过去。我们都是很喜欢阳光和生活的人。
女儿：闹闹
主题 刚吃完西瓜，嘴里很甜
亲爱的妈妈：
早上好。看到你在我论坛的留言了，这真是一件新鲜的事情。从来没想到“snoopy”会出现在那里。不过也好，尽管那里是一帮小女生的聚集地，偶尔有个“大女生”去去，也没什么坏处啦。
还有就是去学校考试的事情，我也考虑了很久。我想就是去考，然后不管结果。我觉得我是需要一段时间调整的。我还能不能继续学习我不知道，但从我的本意，我还是很喜欢学习知识的。我知道这两点是很矛盾的事情。而且，如果我“潜入”考试的话，有人把我找去训话，我就惨了，我是不是应该带本诗集到时候在心里默背？
您让鬼头鬼脑他们教你用OICQ吧，这样咱们联系比较方便，是吧。不过实在不行就算了。
夜里睡得很好，休息对每个人来说都很重要。今天阳光也很好，只是要小心感冒。
女儿：闹闹
（注：这里有一个情况——她高一开始上理科实验班，这对她很不利，因为她从小学习小提琴，没有上过任何奥校。长期学习上的压力，已经使得她感到比较疲劳。所以，她回家也意味着回到学校参加期末考试，这两件事情混在一起了。若要动员她出来，首先要解除她对于考试的负担。她要愿意参加考试才愿意出来，虽然出走的原因与考试完全无关。你得承认有时候一件事情背后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号准孩子的脉，先解决距离最近的那个问题。“鬼头鬼脑”是我的网友，女儿希望我学会用OICQ和她交谈，说明她愿意和我敞开心扉，这很好。）
回复 刚吃完西瓜，嘴里很甜
我心爱的女儿小闹闹：
看到E－mail很高兴，你是说话算数的，果然跟妈妈保持联系，非常谢谢你。
也很高兴你想到了考试，仍然没有完全放弃这次机会。尤其难得的是，你说到考归考，不问考试结果，这样一种不计成败的勇气，也是一种很有分寸的做法，妈妈极为欣赏。所以，再给你“支一招”：你可以带一个大口罩进教室（谁也看不见你，你却可以看见所有的人），不说一句话，不许任何人摘下你的口罩，再好的朋友也不许这样做，答完卷子就走人。如果你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的话，连中午吃饭也争取不摘下口罩。我估计没有人在考试的时候为难你，他们也有许多顾虑呢。而如果有人真的要把你叫到办公室，我仍然有招，但不好意思写出来，只能面授机宜，肯定比背诗管用多了。
我的衣柜里有三个这样的口罩。我可以选一个最白、最亮的给你。我想，这次考试对你来说，只是为自己更为成熟的考虑争取一点时间而已。我想我这几年所犯的一个错误是，忘记了把你当作我的一个对手，忘记了你已经长成一个需要与我有真正对话和沟通的人，你这次的行动让我悟到了这一点。你想妈妈岂是自甘落后的人？岂是你轻易能够pass的？接受你的挑战，让我觉得充满活力。
这几天给你发E－mail的人肯定不少，记住：除非和妈妈商量好，否则在采取行动方面，不要轻易对外发表自己的决定，一定要考虑成熟。接受教训啊……
你住在别人家，一定要懂事懂礼。
爱闹的老妈
（注：我希望她在采取行动方面，先和我打招呼，这样，我就能够第一手地了解她的情况。当然，我肯定是她的最值得信任的“高参”啊。）
主题 什么什么嘛
亲爱的妈妈：
我实在懒得打“您”了，哈……
很高兴，我们开始建立沟通了。至于那个招数……我无话可说，真是可爱到极点了。我还不如套双黑袜子（像美国电影里抢银行的匪徒那样）进去考试呢。开玩笑的，如果真的决定去，那我当然就什么也不怕了。
今天又很冷静地想了想，反正还是很感谢你一直站在我这边，给我足够的空间。我还是希望能够稍微喘喘气，或者休学，或者换个环境。我不知道您看到我的那两句话会不会恼火，但这样一段一段地休息不是办法，或者您能给我支更好的招……在这方面，我希望在下封信中看到您的看法。我也希望尽早解决问题。
想狸狸了，这个朋友家里有只狗会坐在床上，不过很认生，见了我狂吠。
爱您的女儿：闹闹
（注：狸狸是我们家的大猫，女儿说她想狸狸了，同时表达的一个信息是，她想家了。作为单亲家庭，狸狸是我们的亲人之一。）
回复 什么什么嘛
心爱的小女儿闹闹：
非常感谢你的信任。现在让我们比较客观地分析一下形势，主要是自己的形势。
试想你如果不去考试，继续这样躲下去，在这段时间内能不能算是休息？就拿你目前状况来说，显然你心里仍然在盘算这件事，仍然是放不下来，那么很难说，你现在已经得到了正好是你需要的休息。
而在这段时间过去之后，你于某日回到妈妈的身边——我们还是把它说成是寒假吧——在不去考试的接下来的寒假里，你是否能得到理想的休息？会不会仍然觉得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我替你设想的结果是——即使这回不去考试，你会觉得最后的结论还是没有出现，这也就意味着真正的休息仍然没有如约而至。
而假如你不管三七二十一去考试呢？起码，一个可以看见的休息就在眼前，那是真正属于你的，至少可以松一大口气了，至少暂时不会有人以任何理由搅扰你，你自己也不会搅扰自己，那就塌塌实实睡上几大觉了。考试，固然痛；但不考试，痛仍然存在，不会一时消除。老百姓有句话叫做“长痛不如短痛”。你说呢？
你说还不如头上蒙个“黑袜子”去，说老实话，我也正好有和“绑匪”谈判的感觉呢。你现在的做法如同绑架了自己呀。而你既是“绑匪”本人，也是“绑匪”的受害对象。现在就算你的“绑架”活动眼下是成功的，但你想想，哪个聪明的绑匪会这么快地扔个手榴弹与警察同归于尽呢？如果你不去考试，就像一个只炸死自己、炸不到别人的笨蛋“绑匪”了。总得再给自己一些讨价还价的时间吧。在考试期间过后，日常生活还得继续进行呢。
再说了，这回和上次不一样，至少是我，不会以为只要你上学考试了，就一切都解决了。所以，即使是去考试了，看得见的“绑架”结束了，看不见的“绑架”仍然在持续呢。这别人就看不明白了。
你说的“换个环境”的想法，比如说，换个中学，现在看来并不难，至少换到爸爸户口所在地的“育新中学”不成问题。当然也可以考虑别的学校。现在你多有利啊，你是“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而如果你坚持不考试，不见成绩，那你就失去了苦苦奋斗来的目前的“大好河山”了。“开倒车”岂是你我这样的“对手”们所做的？
等我想起什么来再说。也希望继续和你讨论。
爱闹的老妈
（注：此前她闹过不想上学了，我的办法是真的让她在家呆三天，加上接下来的周末两天，共在家五天。她终于发现一人在家很无聊，然后就又去上学了。青春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大把的时间、无穷的精力可以用来做各种尝试，包括犯错误，他们觉得没有什么输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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