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迹》中的意象还有水、清泉、小溪、飞鸟、白云等等,这些意象都具有象征意义,都能给人以神韵超然的感受。
水在佛教,尤其在禅宗被认为是清净无瑕,湛然恒静的最高境界。清冽的泉水,淙淙的清溪,是自性清净、任运自然的象征。《月迹》中多处讲到水、溪、山泉:《清涧的石板》中石缝里的水是清极亮极的;《溪》中的小溪是缓缓地悄悄地流淌着的;《紫阳城记》中的水亦禅意悠悠,深远而有韵致。
山,在贾平凹的作品中,也有一种超乎自身的象征意义。他曾说自己是山地之子,对山有着特殊的感情。《读山》,表现了他对山的内蕴的追求。山的神秘,山的莹透以及山的拙朴,都是作者对山的力量的一种解悟。最后作者说:“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是我呢,还是我就是山中的一块石头?”正是物我两忘,身世皆忘,超越了一切时空的禅意。
另外,作者还用飞鸟、白云等来表现自己对自然的向往:“漫天的鸟在如撕碎纸片的自由,一朵淡淡的云飘在山尖上空了,数它安祥。”白云、飞鸟在佛禅中是无所挂碍的禅悟象征。贾平凹正是用这些意象,构成了自己的空灵静谧的意境。
二
意境,是中国美学的特定范畴。王国维创“境界说”,谓“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中国的各种艺术无不联系着这一审美范畴。禅境所追求的是空寂闲静、一尘不染的境界。《月迹》给我们展示的就是这样一种静寂空灵。
《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习应品》中有一段:“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空法,非过去,非未来,非现在。”世界既无生灭和垢净增减的变化,也无过去、现在、未来,整个世界一片空静。佛禅从心性观念出发,否认客观世界,也否认物质运动。他们认为世界是静止不动的,人们感到动,是因为心动。《坛经》中有则著名的公案——关于风吹幡动之议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只要能凝然守心,不执着于外境,就能达到成佛的最高境界。
我国古代有许多文人孜孜追求着这种心的绝对的静。王维即是典型,他的名诗“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即表达这种绝对的内心寂静。苏轼有云:“欲令诗语妙,无如空且静,静能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贾平凹于《月迹》中所要传达的,亦为一种静虚的静境。
贾平凹的这种静境,“不是表现主体对客体的矛盾、冲突、征服,激发起奋发的豪情和斗争动荡的愉快,而是表现实践和实现统一引起的一种闲适、平静、超然、愉悦的感情。”⑧贾平凹执着地追求这种静境,他将自己的书斋取名“静虚村”,并在作品中一再表现。在《静虚村记》的开头,他写道:“如今找热闹的地方容易,寻清净的地方难,尤其在大城市附近,就更其为难了。”在城市,他感到扭曲、压抑,感到有一种不能舒展的苦闷。只有回返乡村,他才能感到境与人和,人与境谐,适心宜性。
《月迹》中,作者写了许多村庄、村巷,无一不是静静的。静虚村中的村民,“厚诚”得几乎近于“傻昧”,生命形态呈现出一种原生的质朴。再看渭北瓷城陈炉吧,作者远远看到“青烟就端端地冒出来,而且有了鸡啼。这便是一个村了;屋舍看不见,人家都住在塄下。”这不禁令我们想起“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那种闲静来。还有《白夜》中的村子:“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影,也没有一只狗咬。从巷道里过去,雪落得很深,一脚踩下去,没了小腿,却没有一点声息。走进一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直走近门口,门被雪封了半边,只看见那黑色的门环,一动未动,象画上的一般。”这样的一个村庄,被雪封住了也不知道,人们正在甜睡中,一切都正处于安谧的原初状态。
在作者的笔下,还有幽静的空谷,静谧得雄壮伟大的池塘,伟大静默的山,还有小小的文静的文竹,静若处子的兰,他们共同构成了贾平凹的静境。
贾平凹笔下的动境,“也不是表现主体和客体激烈冲突,抗争,唤起的不是斗争的激情,而是主客观世界谐调的愉悦,闲静,所以本质上也是静的。”即使是热闹的街市,在他笔下,也少喧嚣,烦扰。且看《延安街市》:“最红火的是那些卖菜者……买卖起来,价钱是不必多议。称都翘得高高的,末了再添上一点,要么三个辣子,要么两根青葱,临走,不是买者感激,偏是卖主道声‘谢谢’”。“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在这里全没有。这里的人与人之间是那样和谐,一对老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便寻着块空地,投机地谈起儿女的亲事。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酥地颤了。”真是“境与人和,人与境谐”呀。虽曰闹市,却仿似“静虚村”,仿似陶渊明笔下的桃源仙境。
禅被彻底理解时,就得到心的绝对的平和。人人从事其正当的生活。无论是静虚村中的村民,还是渭北瓷城陈炉的人们,或者是《白夜》村巷里的人家,他们都是那样平和而悠然地生活着,“接人待客,吃饭总要吃得剩下,喝酒总要喝得昏醉,才觉得惬意。衣着朴素,都是农民打扮,眉眼却极清楚。”他们在自己平凡的位置安居乐业,没有喧嚣,没有世故,没有庸俗,有的只是一种自然的质朴,一种心地无杂的清朗。他们身居苦境而不知其苦。静虚村的人们乐于他们的土院,《陈炉》中的人们,“吃饭极少吃菜,一顿饭,两个馒头,一碟辣子也便算了;洗脸水总是刚刚盖住盘底,依墙靠着,一家人老的洗了少的洗,脸洗湿了,水也便完了。”《夜籁》中的老汉喝着又苦又涩的汁汤,却哈哈大笑着说:“土命人也不象你说的可怜,苦是苦,苦中仍有甜呢。”这样一种身居苦境而不知其苦,能够于苦中见甜的达观超然的胸襟,正是作者于禅中妙悟到的,是作者审美内蕴的核心——禅宗的“静”、“虚”。禅宗要求人们从变幻的外界去认识动中所藏的静的本质。《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中说:“寻夫不动之作,岂释动以求静,必求静于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不离动。”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贾平凹深谙此中真义,他常用动来表现极静。在幽谷中响起箫声,使幽谷更幽更静。在《夜游龙潭记》中写万籁俱寂:“桨起舟动,奇无声响,一时万籁俱寂,月在水中走呢。”再用满湖的啸嚣来衬托:“听满湖啸嚣,如千军万马厮杀战场,我身骨儿都吓得软了。”写出了静得可怕的绝对的静。
另外,作者既酿造出月下的空灵,也有迷迷蒙蒙的如水中月镜中花式的空灵。在雨中:“石板路是潮潮的了,落叶浮不起来,一时深、浅、明、暗,层次分明,远峰愈高愈淡,末了,融化入天之云雾。”⑨是一种如飘渺虚幻的云雾似的空灵。在月下渡口:“夜里,船到山湾间,月显得很小,两岸黝黝的山影憧憧沉在水里,使人觉得山在水上有顶,水下有根,但河面却铺了银,平静静的似乎不流……”这是一种“水中月”式的空灵。云雾漫山时:“滚着滚着,满世界都白茫茫一片了。偶尔就露在山顶,树木蒙蒙地细腻了,温柔了,脉脉地有着情味。接着山根也出来了。但山腰,还是白的,白得空空的”。⑩质言之,这些意境空灵而迷蒙,使景与意无隔,现实和幻象相融,使幽者更幽,静者更静,空者更空。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意无穷。”⑾
贾平凹以他特有的气质、个性和感受力,妙悟了禅意,并在《月迹》中通过象征式的意象构筑了一种禅宗式的静寂空灵的意境,使他的作品读来意蕴深远,韵味深长。毫无疑问,这种审美取向,将给当前的散文创作提供一种别开生面的创作启示。
参考资料: ①贾平凹.贾平凹答《文学家》问.文学家[J].1986,(1). ②费秉勋.贾平凹与中国古代文化及美学.文学家[J].1986,(1). ③费秉勋.贾平凹与中国古代文化及美学.文学家[J].1986,(1). ④贾平凹.月迹—夜游龙潭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⑤贾平凹.月迹—月迹[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⑥贾平凹.月迹—静虚村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⑦贾平凹.月迹—自序[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⑧费秉勋.贾平凹散文和中国传统审美意识.文学家[J].1986. ⑨贾平凹.月迹—入川小记[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⑩[8]贾平凹.月迹—读山[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⑾(南宋)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上一页 [1] [2] [3]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