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学不仅是一门高深的佛学,更由于后世诸多文人骚客,古圣先贤的参禅悟道而发展为一种人生的哲学。禅门以不着语言、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见性成佛为宗旨。即心即佛,一切现成。禅宗对中国文学的渗透和影响,是极其巨大的。而在当代散文家中,没有谁的散文会像贾平凹散文那般浓重地浸染着道禅味了。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使贾平凹的散文清丽脱俗,秀美难言,字里行间无不闪烁着灵异的奇光。读他的散文,与其说是艺术欣赏,不如说是在书卷中作美的参禅,你获得的十二分快感,三分是艺术品味,七分是人生顿悟,还有两分是嗒然失身的灵的徜徉。这种浓浓的道禅意识,不仅表面在贾平凹的文艺观上,更表现在他的散文创作中。
《月迹》收入了贾平凹早期的34篇散文。其意韵之深远,恰似“佛祖拈花,迦叶微笑”,令人“欲辩已忘言”。这主要得益于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尤其得益于他对禅意的妙悟。贾平凹是深受禅宗影响的当代作家。他曾在传统文化中寻根,并在禅道文化中寻找自己的体悟。他说:“对于佛道,看的东西不多,看了也不全懂,但学会了‘悟’,他们的一些玄理常常为我所悟,悟得与人家原义相差甚远,但我却满足了,反正只是悟出了对我有用的东西,便不管它原本是什么。” ①他追求乡村的静美,并以“静虚”作为自己审美内蕴的核心,这一点恰与禅宗的“亲自然,远尘世”之风相契合,使他能深悟禅意之精蕴,同时也使他的作品呈现出一种幽柔纤巧的审美风格。
《月迹》收入的是作者1980年前后的作品。此时,作者在经历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单纯入世”阶段后,由于读的书多了,接触的人越来越多,思想越来越驳杂,逐渐地了解了生活的某些阴暗面,“发现了民性的愚昧麻木,世态的反复多变,人情的冷暖无常等等,以前对人生的光洁单纯的眼光,适足以加剧他此时的悲观、失望,甚至使他涌动着浩茫的痛苦”。“在这种痛苦惶惑的时刻,古代失意文人才子那种厌弃世俗,投向大自然去寻找美和心境和谐的共同举措,通过古代诗文向他呈现了巨大的诱惑力。”②由于对庄子、陶潜、苏轼的喜欢,这些作家的追求自然,于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庄禅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他。所不同的是贾平凹将他们出世的消极,妙悟为入世的超然达观。通过妙悟,他认为“人应该超脱、达观,应当站在宇宙中俯瞰时空,对世界、人生、历史作冷静的观照,而不应加入其中,汲汲于得失,与世风时观相俯仰。”所谓超脱、达观,“并不是彻头彻尾的遗世独立”③,而是对生活的加倍热爱,一种更深沉的执著。因而,在《月迹》中,作者虽然有时也表现出抑郁忧伤,但旋即能解,旋即能悟,从主体上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热爱和追求,而这些又都被溶化并沉积在《月迹》所展示的空灵静寂的禅宗式的意境中,这种意境首先表现在作者给我们营构的一些禅意充盈的意象营中。
一 月是其中主要的意象,散文集《月迹》中直接以月为题的散文就有《月迹》、《月鉴》、《对月》,而另有《静虚村记》中的“月下树影”,《夜籁》中“显得很小的月亮”,《空谷箫人》中的溶溶的月,《夜在云观台》中的新月等等,作者给我们勾画了一群月的意象。
佛教中常以月来喻世界与本性清净,是心“无念”的具体体现。贾平凹以月来构筑他的空灵静谧的意境,来表现他对“静虚”的审美追求。在他的笔下,总是月下的空明,是“花开月下,竹临清风,水绕窗外,没有一点儿俗韵”的空灵之境。有真实的“水中月”之境:“月亮又上来了,月在水里,看得见那黑脊梁的在星群中间游行。”也有似真非真的水月之境:“果然,石崖走过,看见前面一色白茫,上接月空,漠漠不见源头,下注深谷,蒙蒙亦不辨终底。月下看不见那水气的五光十色……满世界只有一个乳白色的谜!”④还有直接取自禅宗的月境,比如《月迹》中的一段:“我们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噢,月亮竟是这么多:只要你愿意,它就有哩。”“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我们再看《住持禅宗语录?圆瑛江法》之云:“一月在天,影合众水,月无临水之心,水无现月之意,感应道交,法尔如是。试问此月,是一是多?为同为异?若言是一,千江有水千江月;若言是多,千江月只一月摄。若言为同,则天涯相隔;若言为异,则一相圆明。”又有:“人人自心月,无古亦无今,灵光常无味,体性本晶莹。辉映天地,迥脱根尘,不离当处,岂假外寻。”贾平凹正是妙悟了此中禅意,并将他的参悟,通过形象的描绘,传达给读者。这种参悟,少了禅的神秘,少了玄奥,在对月的追寻中,展示了“千江有水千江月”的空明,“人人自心月”的禅理。
我国古代文人也多喜欢写月。李白的诗文中,月的形象明丽、亲切,情意深长。有美丽得令李白欲挂于东溪松的月:“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有秋天明丽清冷的峨眉山月:“峨眉山月半轮秋”,有给诗人美好的回忆的月:“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有可寄愁心的解意的明月:“我寄愁心与明月”;还有一往情深的山月:“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而王维的笔下,月的形象皆明净清冷。“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这月是发着清辉的清冷的月;“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月是空静的月;而《白石滩》中的月如浣洗的轻纱,有些虚无缥渺。
贾平凹笔下的月则是淡淡的:“月亮已经淡淡地上来,那竹在淡淡地融,山在淡淡地融,我也在月和竹的银里、绿里淡淡地融了……”⑤,这样的月是可以融入一切的。而静虚村中的月下之景更是一种自然的、质朴的虚静之境:“看着村人忘归,我一时忘乎所以,月下树影,盘腿而坐,取清茶淡酒,饮而醉之。一醉半天不醒,村人已沉醉入梦,风止月暝,露星闲闲,一片蛐蛐鸣叫。我称我们村为静虚村。”⑥而《夜在云观台》中的月更有一种脱俗的禅味:“我独坐在禅房里品茶。新月初上,院里的竹影投射在窗纸上,斑斑驳驳,一时错乱,但竿的扶疏,叶的迷离,有深,有浅,有明,有暗,逼真一幅天然竹图。我推开窗便见窗外青竹将月摇得破碎,隔竹远远看见那潭渊,一片空明。心中就有几分庆幸,觉得这山水不负盛名,活该这里没有人家,才是这般花开月下,竹临清风,水绕窗外,没有一点俗韵了。”在禅房里赏月,品茶,观竹,使我们想起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那份宁静,那份超然。
贾平凹吸取了李白的达观,王维的超然。李白的月达观,而贾平凹于在达观中更多了一种虚静和进取。王维是用晶莹明净的月亮来喻自性清净,一尘不染的,但他的月多了一层出世的清冷。贾平凹的月是他主体精神的象征,是他追求、探索的美学象征:“月亮是亲爱的,月亮有时也是不可摸透的;使我为渴望着探索到它的秘密而被折磨着,悲哀着。”⑦
贾平凹的月与李白、王维的月之所以有这种不同,是由于他们的时代和思想境界不同。李白、王维是封建士大夫文人,他们不满现实却又无法改变现实、超越现实,在矛盾的痛苦中或无可奈何地漂泊,流连山水,或厌弃世俗,离群索居,隐匿山林。他们追求的是“达则兼及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追求心境的平和虚静。贾平凹作为一位当代作家,进取的时代决定了他必然会追求不息。在“复杂处世”中虽也偶有抑郁忧伤,但作者能在自己的创作中发现美,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与他于禅道中所妙悟的“静虚”思想相结合,因而他的月是超然达观的“溶溶”的“静静”的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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