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边城》里的河水在作品占很重要的地位,有了它,作品才不仅是简单的爱情悲剧故事。它不仅是小说的背景,而且它作为主角,象征性地告诉了我们痛苦和热情共存的人生形式这一深层主题。
【关键词】 边城 河水 象征 沈从文 破坏
沈从文小时候在湘西的生活经验和当兵的经验与河水有很大的关系,他也曾在小说《来客》里直接说过“写小说是河水告他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河水是他创作的源泉。沈从文在《自传》里说:“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波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裂。我的学校可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从文自传》)我们可以把沈从文的这一说法与法国美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尔的说法比较一下。“在这样的哲学系统里,学问的思想是联系着原初的物质的梦想的,而且冷静的、凝固的智慧是植根于实体的永恒性里的。”(《水与梦》朝文版)加斯东说人被他所溺爱的某种象征、某种原初的绪、梦想的气质支配,而且他主张为了把握一个人的热情、信心、理想、思念里的深层的想象世界,首先要把握支配它的物质的属性。(注:加斯东说人的想象力是从物质产生的,而且他把物质分为四个基本类,即水、火、空气、土。《水与梦》韩文版)对沈从文来说,支配他的信心、热情、理想以及深层的想象世界的物质就是水。从他下面这段话,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这一点:“在我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种种的印象。(中略)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水的德为兼容并包,柔濡中有强韧,从表面看极容易范围,其实则无坚不摧。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作横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工作永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一个传奇的本事》)
由此我们可以了解沈从文小说里描绘的河水不是小说里简单的物理背景而是与小说的展开及主题有关的象征性背景。它不仅展示了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空间背景,而且与农民的人生真谛有密切的关系。《边城》既是沈从文的代表作,又是富有象征性的作品,它不仅水彩画似地描绘出河边农村人民的生活,而且给我们展视了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河水。《边城》里的河水就如《雷雨》里的雷声那样,在作品里占主要角色,带着多重象征意义深刻地影响了作品的主题。因此对河水象征性的研究可以提供从另一个角度阐明作品主题的可能性。本文以河水的象征意义和与它有密切关系的农村人生模式为主,考察《边城》的主题。
1)河水的双重象征意义
加斯东在《水与梦》里说:“不具有心理上对立的可能性的物质,就没法从它那儿找到不断地转换的诗的因素。因此物质的元素要引起灵魂的作用,就需要双重参与——欲望和恐惧、善和恶、白和黑的安静的参与。”
《边城》里的河水也是具有加斯东所说的双重而对立的象征意义。在我看来,《边城》里描绘的河水含有两个相反的象征意味:一方面是破坏和死亡,一方面是调和和生命(这从“水教给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哀乐”这句话可以知道)。这在作品里随处都可以看到。我们现在首先看看作为破坏和死亡的象征的河水:“河中涨了春水,到水逐渐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有长长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墙上,人人皆骂着嚷着,带了包袱、铺盖、米缸,从梯子上进城里去,水退时方又从城门口出城。某一年水若来得特别猛一些,沿河吊脚楼必有一处两处为大水冲去,大家皆在城头呆望,受损失的也同样呆望着,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似的。”河水如此无情地在刹那间把人类建设的生存条件一个也不留地夺走了。这种人力挡不住的河水的破坏力量对依靠河水生活的农村社会来说,是更有威胁性、更绝对的自然力量。
人类通过河水的破坏力量从而意识到自然的力量。而且具有宏大的自然力量的河水在沈从文笔下又被描绘为连人类的生命也能掌握的存在,则死亡就是人类无法抗拒的绝对的自然力量。作为死亡象征的河水与作品中人物的死亡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生孩子后喝冷江水死去的翠翠的母亲、在河水里淹死的天保,他们的生命都是河水夺走的。而且老船夫的死也是跟河水有关系的,这是通过作为老船夫的化身的小船,在他死去的那天晚上被河水冲走了的场面,象征性地表现出来的。“过渡的那一条横溪牵定的缆绳,也被水淹没了,泊在崖下的渡船,已不见了。”因此,老船夫的死亡是被翠翠发现之前,由小船的冲失这样的片段预先暗示的。而且河水的破坏和死亡的象征性是从作品中人物顺应命运的态度表现出来的。他们都以为子女的死亡是无法抗拒的天意,这就说明了他们的顺应命运的人生观。以上考察了河水破坏和死亡的象征性,这是一种对人类来说绝对的、命运的象征。具有这种意义的河水与《边城》里的人物对主要事件的误会和死亡有关系:老船夫误会为天保为翠翠唱歌而成功,结果让天保死心出门。顺顺和傩送误会天保的死与老船夫有关,回避成亲问题,结果让老船夫费尽心血,孤独地死去。天保的死妨碍翠翠和傩送的爱情。老船夫的死平息了任何误会,为翠翠和傩送的爱情的实现提供了可能性。
这些事情都在故事的展开上起了决定的作用,而且误会和死亡在作品里表现的是人类预测不了的命运,它们都是偶然的事件,但与河水的破坏、死亡象征结合起来就获得了事件发生的或然性。河水不仅是有威胁性的自然力量,而且是给人类提供丰饶的生活的存在。这就是作为调和和生命的象征的河水的另一个侧面。我们首先看看例文:“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这段文字一幅画似地描绘出依靠河水生活的茶峒人民的丰饶、和平的四季生活面貌,这显出在河水的恩泽下人类与自然、人类与人类之间没有任何矛盾,而共享调和的存在样式。这样的河水不但给人类提供了很多好处,而且同时它自己也成为永恒的生命源泉。
河水是人类早就喜爱使用的一个象征;它作为大地的乳腺生育万物。作为生命源泉的河水在《边城》里随处可见,首先来看看对绕着茶峒流去的河水的源泉———深潭的描写:“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谭皆清澈见底。深谭为白是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茶峒河水的源泉是这样纯粹地存在,它使河水永远不断地流下去,这河水又永恒地给茶峒提供丰饶、和平的生活。因此可以说河水是生命的源泉,而且它与茶峒年轻人的诞生有着密切关系。“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问:“后来这么样?”祖父说;“后来的事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老船夫说翠翠父母的爱情山歌唱出了翠翠,那山歌与河水有关系。河水既是大地的乳腺又是大地的伟大的发声管。它流下去的声音是在大地生活的千万生物所发出的声音的始发处,而且河水的流声是成千万生物的生气勃勃的生命力的自己表现。
因此翠翠父母隔着河水唱歌而相爱,这就说明了翠翠的诞生是与河水有关系的。作为调和和生命的河水还影响着人类的人格形式,使人形成了理想的人性;翠翠、天保、傩送这些年轻人的勃勃生气体现了河水的生命力,老船夫的超越物质贪欲的纯朴心眼体现了河水的纯净,顺顺的宽容体现了河水的丰饶,扬马兵的对人的关怀体现了河水的调和。总之,河水作为作品的背景,含有破坏、死亡和调和、生命的双重象征意义,而且它与事件展开、人物性格形成都有关系。
2)作为人生形式的河水的象征
沈从文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里说明《边城》的创作过程时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注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作家在《边城》里要表现的“人生形式”究竟是什么?我想它是隐藏在爱情悲剧这表层主题里的深层主题。它既富有哲理性又具有抽象性,不是只靠人物形象、叙事模式的分析就可以找出来的。我认为这人生形式与河水的象征意义有关系。“水的存在给人的印象如此深刻,和情节的联系又如此紧密,有时简直起了主角的作用”。(安妮·居里安:《笔下浸透了水意》,引自(《吉首大学学报》1991年第一二期87页)这样的说法有道理。那么在考察河水和人生形式的关系之前我们首先来看看作家对人生形式的看法——作家的人生观。“因为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从文习作选》代序〉《沈从文文集》第十一卷第4页)沈从文担心他的作品会受到不太恰当的评价,而且他强调他作品里的“热情”和“悲痛”的重要性。沈从文的这段话让我们知道了他的人生观,同时也提醒我们在理解他的作品的时候应该注意“热情”和“悲痛”的内容。我想,河水的双重象征意义是与他所说的带着相反意义的热情和悲痛有关系的。河水的破坏、死亡象征是与人生的悲痛有关系的,河水的调和、生命的象征是与对人生的热情有关系的。
《边城》里的破坏和死亡的河水象征人生当中逃不了的命运;——特别是生命的限制——永恒的时间里不断地流下去而不再回来的河水不仅使人类感觉到时间的无限的属性,而且使人认识到自己是有限的存在,他一定会面临死亡。
老船夫傍晚回家时看着有薄雾的河水,轻轻的吁了一口气。他看到什么,为什么吁了一口气,作品没有说明。但是我们能从中体味到河水的破坏和死亡的象征意义,联想到老船夫的人生痛苦的话,我们就能了解其中的理由。老船夫看河水时,不知不觉地回忆起十多年前在河边死去的独生女儿,而且预感他自己在河水的永恒流动中面临死亡。这是人不可抗拒的命运,人觉醒到它时免不了感到人生的痛苦。特别是对象老船夫那样善良、诚恳、而人生不如意的人来说,这痛苦就更加重了。调和和生命的河水又象征使人类忘掉自己的人生痛苦的甘露。这是人和自然、人和人一体化时才产生的生命的神秘感。河水提供这条件,同时它使积极地与它一体化的人感觉到生命的喜悦,给他生命的活力。我们从对端午节的描写可以看到这一点:“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把三十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膊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泅水军民人等,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于是长潭换了新的花样,水面各处是鸭子,各处有追赶鸭子的人。(《边城》)生命力最旺盛的季节——夏季,人人都裸露着在河水里游泳的这种场面使人感觉到自然的生命力。游泳是对水的把东西沉下去的这种属性的挑战行为,它使人感到自信、有胜利感,同时它是使人感到与自然一体化的喜悦的行为。因此人为了祝福自己的生命赠给自己鸭子。这样的端午节充满了生命力,所以“水面上第一次听到鼓声,许多人从这鼓声中,感到了节日临近的欢悦”(《边城》)这样的人和人、人和自然一体化时体会到的生命的喜悦,不但使人忘掉了人生痛苦,而且能实现人的存在意义。
对沈从文来说,“生命是美”,而美是人创造的,这样的话,河水提供的对生命的追求也就是对人生的热情。因此,《边城》里的河水象征性地描绘出了痛苦和热情共存的人生形式。下面的话充分体现了这一点。“过流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的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大自然———河水里,老船夫带着乘客悠闲地过河,对面河边的孙女为他吹笛,他以歌声回答。这是河水和渡口这风景里自然和人合为一体,歌声里人和人合为一体的场面。它给我们山水画似的美感,使我们感觉到对人生的热情。但是,象美好的歌声使一切更寂静一样,这对人生的热情也使我们想起人生的悲哀,让我们思索美好人生里的悲痛。我们再看另一个类似的例子:“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风清好过河。|醉时携手同归去,|我当为你再唱歌!”这首民歌是翠翠唱的迎神歌,它与作为人生形式的河水象征连在一起,浓缩地表达出了人在短暂的、有限的、痛苦的人生里追求人生美的对人生的热情。
总之,《边城》里的河水在作品占很重要的地位,有了它,作品才不仅是简单的爱情悲剧故事。它不仅是小说的背景,而且它作为主角,象征性地告诉了我们痛苦和热情共存的人生形式这一深层主题。这就说明《边城》是忠实于文学本来的任务——对人和人生的探索——的伟大的作品,并使它区别于以批判、回顾为主的20年代乡土小说和以政治宣传为主的30年代左翼小说。我想,我们只有考虑河水的象征性这一深层主题时,才能了解《<边城>题记》里作家最后一段话的底蕴:“这作品或者只能给他们一点怀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给他们一次苦笑,或者有将给他们一个噩梦,但同时说不定,也许尚能给他们一种勇气同信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