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乃是滑稽的根源和本质。丑如能守拙,不出现不和谐,就不可笑,而当丑不安于本分,力求自炫为美的时候,就更显得滑稽。这时它的自我感觉同客观尖锐地不和谐,它越炫耀就越暴露其愚蠢,就越显得滑稽可笑。范进进学后,胡屠户一面搬出一些“学校规矩”、“体统”、“教导”新秀才不要与“平头百姓”“平起平坐”,“否则连我脸上都无光了”;一面大大咧咧地说:“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你怎敢在我面前装大?”在他那个时代,屠户是很被人不齿的,他却偏要“装大”,夸耀自己是“正经有脸面的人”,以为比种田的平头百姓高贵。在老爷们面前他却害了软骨病,就像老鼠以为猫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动物一样,在这个小集镇上的小市侩心目中,县城里买肉的主顾张老爷、周老爷已经是高贵的极品。“他家里的银子,说起来比皇帝家还多些哩!”,见到张静斋来到范进家,他“忙躲进女儿房里,不敢出来”。但和本书第二回里的夏总甲和鲁迅写的阿Q一样,总要在乡下人面前吹嘘自己进过城,见过大世面,是大人物。他装腔作势地说:张老爷、周老爷“只拉着我说闲话,陪着吃酒吃饭……我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耐烦做这些事!”在这个小市侩眼中,能挨上张老爷周老爷,就是至高荣誉;但他偏要把这巴望而不可得的事,说成是不耐烦做而又摆脱不掉的事。又以不屑的口气夸耀自己的伟大。这里的不和谐也是多重的。他越是吹得天花乱坠,就越显得愚妄可笑。吴敬梓把他的自居高贵和实际上卑微鄙俗之间的不相称尖锐地揭示出来,把他的自负言辞和愚蠢本质之间的矛盾尖锐地揭示出来,把丑如何自炫为美鲜明地突现出来,这就使人感到滑稽。
4、自然流露
滑稽丑总是不自知的,唯其如此它才能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它越是表现得心不在焉,就越滑稽,越是从人物的天性中自然地流露出来,滑稽效果就越大。卓别林就是这样的天才。候宝林、马三立的表演也很自然。善于说笑话的人自己都不笑,自自然然地说出来,听的人却笑得前仰后合。胡屠户的一切都表现得很自然,他愚昧庸俗而又自命不凡,他有自己的一套思想方式。在自我感觉里他始终是自满自足的,埋怨范进的时候是他有理,女婿中举了还是他有理:自己慧眼独具善选东床。世界上的事情他都已有圆满的解释、完整的答案,“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打了文曲星就要被罚到十八层地狱等等,就是他聪明智慧的例证。在寒酸的范进面前他显得特别高大,口口声声“我不得不教导你”,范进之所以能当秀才、中举人,也都是沾了他的光,所以他说:“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这一切他都毫不怀疑,就像“猪肉好吃”一样是不容置疑的真理。高度滑稽的话语,是赤裸裸地显示某一缺点的天真的话语,胡屠户的话语之所以具有高度的滑稽性,正是因为这是他思想性情的自然袒露,是“真诚”的表达,如果他是遮遮掩掩,工于藏拙,其滑稽就不是现在这种程度了。阿Q也是如此。像阿Q、胡屠户这样没有文化、没有城府的人,不会掖着藏着,思想情感容易自然流露,知识文人就不大会这样。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吴敬梓、鲁迅和世界上许多喜剧大师为什么经常选择没文化的人物作滑稽人物了。
对于胡屠户来说,他的自炫为美,他的坦然自炫,基于他的愚妄无知。《克雷洛夫寓言》说:“蠢材妄自尊大:他自鸣得意的,正好是受人讥笑奚落的短处,而且往往把应该引为奇耻大辱的事,大吹大擂。”正是由于无知,他觉察不到自己的鄙陋浅薄,敢于肆无忌惮地大吹大擂,殊不知越炫越丑。
5、滑稽笑的特点和胡屠户形象的意义
当然并非所有的丑都是滑稽。首先,丑与恶有界限:当丑使人感觉可怕时,人们会因其可怕而忽略其丑;当丑不致引起痛苦或伤害时,它就会唤起我们的理性嘲笑它的荒唐。胡屠户骂范进其实是爱范进,只不过他的气质决定了他使用如此的语言,仔细看看,其实也没有特别可恶的地方。胡屠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他的恶俗是阶级社会的炎凉世态濡染的结果,他本身并不是阴险毒辣的大奸大恶,对人并没有严重的损害,对他女婿更不存伤害之心,只不过在这个胸无城府的浅薄人物身上,丑陋表现得更为浅露直率罢了。
其次,滑稽艺术并不把揭示人物内心矛盾的全部深度及其社会根源作为自己的任务,它只要使人感到丑之可笑,就算达到了自己的艺术目的。滑稽对象的愚蠢,人们可以一眼望穿,人们嘲笑他,同时觉得自己比他高明,优越感和自信心得到满足,以居高临下的心态去欣赏幼稚而可笑的表现,这时,对丑的嘲笑超过对它的哀痛,不快的因素几乎被抛诸脑后。人们觉得胡屠户很可笑,而差不多就不去计较他对别人的伤害了,大家借助笑声,对胡屠户所凝聚的赚贫爱富、趋炎附势的鄙俗心理给予了毁灭性的轰击,宣布它已经失去存在的权利,在笑声中愉快地同鄙俗低级诀别:这样的笑,颇像通俗喜剧里的笑,富有幽默的色彩,是明朗的笑。
阿Q概括了一种精神现象,阿Q精神,精神胜利法。胡屠户也概括了一种精神现象:势利。是赚贫爱富、趋炎附势,谄上压下的鄙俗心理。这是阶级社会、等级制度、贫富悬殊所造成的人性弱点。中国人最恨这种势利小人,但等级的森严又不断大量产生这种势利,以至于“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弥漫于整个社会空气中。对于科举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这就形成一种社会压力、舆论压力、习俗压力。这种压力会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吴敬梓在《哭舅氏》诗中说:“贵为乡人畏,贱受乡人怜,”他舅舅就是因为老考不上,“百忧摧肺肝,抱恨归重泉。”
势利眼能很准确地反映人的权力和钱财的级别,由对方的权和钱来决定自己对他的态度。范进在科举上地位的每一点变化,在胡屠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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