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会
现代读者对科举制的感性认识,多半来自《儒林外史》一类古代通俗小说。“范进中举”等片断还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成为几十年不变的保留篇目。读过这篇课文的中学生,累积起来数以亿计。由此形成的庞大认知群体,代代相衔地接受着一成不变的价值判断:科举制是一种扼杀人才、制造废物的糟糕制度,范进便是深受其害的士人典型。
不错,抨击科举制弊端,正是《儒林外史》的主旨之一;而“范进中举”一节,更是集中体现了科举制对士人心灵的扭曲与戗害。范进把大半生精力耗费在科举追求中,科举使他变得思想麻木、精神萎顿。除了“起承转合”、“子曰”“诗云”,他几乎别无所知、别无所能。他迷失了自我,丧失了起码的人格尊严;苦苦挣扎在社会底层,靠嗟来之食养家糊口。经历了数不清的希望与失望,参加科考已成为范进年复一年的机械行动。
然而就在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之时,命运之神猝然光顾。他不但一夜之间进了学,接着又一步登天变为举人“老爷”!这个习惯了失败的可怜虫,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成功的刺激,竟至发了疯,“拍着手大笑道:‘噫!好!我中了!’,笑着,不由分说,就往门外飞跑。……”读者从他那喜极而狂的外在表现,正可透视其狭隘内心此刻掀起的感情风暴;进而体味在漫长的挣扎与等待中,范进曾忍受了怎样的屈辱与熬煎,经历了何等的痛苦和绝望!不用说,令这颗心失去常态、扭曲变形的,正是科举制度。
不过,当我们掩卷而思时,是否也曾产生过别样感慨:在这个可笑、可悲的小人物身上,不是也潜藏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吗?范进登场时,年已五十开外,自述“二十岁应考,到今考过二十余次”。在漫长而坎坷的仕进之路上,他艰苦跋涉了大半辈子;尽管有种无收,却始终不曾放弃。想一想几十年来他所承受的沉重生活压力,想一想几十年间充斥耳边的讥笑挖苦、抱怨申斥,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执著,哪怕这份执著已染有麻木的症候。——有些时候,追求者的目标可能并不伟大,从旁观者看来,甚至有点渺小卑琐、微不足道。然而追寻者在求索过程中所表现出的锲而不舍、百折不回,却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一个坚持参考二十余次的老考生,正如运动场上跑在最后却不肯轻言放弃的运动员。其可敬之处,正体现在那追求的过程中。
其实,读者大多没有注意到,范进的可笑之态,多半是从书中人物的眼中映射出来的。作者吴敬梓本人则保持着一贯的冷眼旁观态度,对人物、故事作着客观的(或貌似客观的)描述,尽量不流露自己的真情实感。然而当我们摆脱看客的视角,设身处地站在范进的立场来体味这一切,便不难体会这段喜剧文字中的悲剧内涵:在更深的层面上,作者对范进并非一味嘲弄讥讽,还抱有深切的同情与悲悯!当然,假如读者甘愿降低身份,硬要与胡屠户之流挨肩擦背、一同观赏这出闹剧,那也悉从尊便。不过他们此刻很可能已堕入作者彀中:吴敬梓那枝锋利的刀笔向来是双刃的,在“范进中举”中,这枝笔对炎凉世态的嘲弄,远比对范进的讥讽来得犀利而尖刻!
对“范进中举”作进一步思考,人们还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范进锲而不舍、百折不挠的精神力量,到底源于何处?一般认为,是源于科举及第后境遇改善、鸡犬飞升的前景诱惑。那么,又有谁向范进保证过,他的努力一定能开花结果;他辛勤浇灌的科举果实,一定不会被权势与金钱所篡夺?假如范进耳闻目睹的多是此类事件,他无疑会灰心丧气、知难而退;除非有人与他签订了一纸无形的契约,使他对“游戏规则”的公平性深信不疑。——事实上,与他签订契约的,正是科举制本身。
从历史的高度审视,科举制并非洪水猛兽。它是中国封建时代行之有效的官吏选拔制度。这项制度虽然孳生于帝王专制的封建土壤中,却始终蕴含着民主因素,带有挑战人治的性质。科举制的灵魂,其实就是公平竞争。一位平民知识分子,哪怕世代贫寒,没有任何权势背景,只要他具有一定的才智优势,又肯按科举的要求砥砺学问,科举之门便永远向他敞开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从正面解读这首《神童诗》,它所宣示的“科举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是积极的、进步的。也正因如此,科举制在长达一千多年的时间里,为统治阶层源源不断地输送了具有较高人文素质的政权管理人才。它打破了封建贵族对权力的世袭垄断,限制了皇帝、宰臣的黜陟之权,极大地提高了平民知识分子投身政治的积极性。
然而像任何一种好的制度一样,科举制在长达千余年的运作中,不可避免地衍生出种种弊端:狭隘的考核范围,束缚人思想的条条框框,有眼无珠的考官,伴随制度而来的种种舞弊徇私活动,都越来越深地锈蚀着这一公平竞争机制的机体。但无可否认,科举考试的公平性虽然历经挑战,却始终未遭大的破坏;通过科举制的严格筛选而跻身国家管理层的文士,毕竟精英多于庸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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