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

                       李青松

  屠格涅夫没有来过中国。眼窝很深的屠格涅夫是写大自然的高手。

  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有人说，屠格涅夫是第一位注意到破碎的阳光及折射的光影在人身上产生特殊效果的俄罗斯作家。我是在京郊南部一个叫黄村的地方重读他的《猎人笔记》的。黄村的春天，是在西瓜秧上开出黄色的花花之前来到的。——在特殊的环境和氛围中读书，总会有特别的惊喜。我读的那个版本，是丰子恺先生翻译的。“再没有比屠格涅夫笔下更美丽的大自然了。”

  俄罗斯的森林和草原唤醒了屠格涅夫的感官和心。一个人在谛听大自然时就会变得善良起来。“如果你不如意，那就叹口气，别让痛苦憋死你。”写出《最后一课》的都德说：“这叹息，不断重复的叹息，使得《猎人笔记》成了另一本《汤姆叔叔的小屋》，只是没有那么多的夸张和呼叫。”

  同其它国家一样，十九世纪的俄罗斯尚未暴露出生态问题。那时俄罗斯的大自然还是一片处女地，一片还是松软的、再轻的脚步也会留下痕迹的土地。上面的一切都是新的。然而，那时的贵族如同我们现在的头脑和我们的肢体一样不喜欢出门。屠格涅夫是个例外，他喜欢打猎，喜欢走向自然。即便客居法国时，他仍然保持着这一习惯。我是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读《猎人笔记》的，屠格涅夫对麦子、灌木丛、白桦、扁角鹿、松鸦、黑熊的描绘是细致入微的。然而，他对大自然的爱，对大自然变化的理解，又不仅仅限于描绘。屠格涅夫的嗅觉和听觉及多种感官彼此之间都门户敞开。“身心充满了田野的气味，流水的声音，天空的明朗；他不带任何流派的偏见，让自己被自己的感觉奏出的管弦乐所陶醉。”

  也许是小的时候我家也有杆猎枪的缘故，我对屠格涅夫第一次打猎的场景描写印象极深。“前面是一个小水塘，旁边是一片墨绿的森林，水塘就像翠玉一般明亮，水里是一群悠闲自得的鱼儿，水面漂着一群漂亮的野鸭，在水中嬉戏。”如诗如画般的文字，让人如临其境，心旷神怡。
      就其主题而言，《猎人笔记》还算不上生态文学作品，因为它的主题是批判农奴制，而非为俄罗斯的自然请命。生态文学是具有自觉生态意识的文学，它反映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它把人类自身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作家与作品永远受时代的局限。在作品中，屠格涅夫甚至写道：“带上枪和狗去打猎，就本身而论，是件绝妙的事。纵然你本身不是猎人，但你总是爱好自然和自由的。”

  虽然屠格涅夫的作品中未有明朗而强烈的生态意识，但字里行间还是有些隐隐约约的影子。“在草茎上，麦秸上，到处都是秋蜘蛛的丝，一起一伏地闪烁着。我哀愁起来，冬天的恐怖悄悄地逼近了。老鸹沉重的翅膀划破了空气，从我的头顶高高地飞过，又转回头向我斜看了一眼，接着就向上飞升，断断续续地叫着隐没在树林的后边了。”

  文中的哀愁和恐怖意味着什么呢？

  现实中的屠格涅夫，终生未娶，却情寄女歌手波力娜。屠格涅夫25岁认识她时，波力娜已经结婚，且婚姻美满。他在给波力娜的信中写道：“上帝啊，我愿是地毯，永远铺在你的脚下。”然而，他对波力娜的爱注定没有什么结果。后来，在狩猎时他遇上的一位磨坊主的女儿，也令他心仪已久。他曾问那磨坊主的女儿：“你希望我送你什么？”那个美丽的姑娘脸红了，回答：“你给我从城里捎块肥皂来吧，好让我把两只手洗得喷香，你可以像吻贵夫人那样吻我的手。”

  屠格涅夫是不是给她真的买了肥皂呢？不得而知。

  写自然的高手，写人物的笔力也不软。《猎人笔记》中叶尔莫莱是个有特点的人物。他软弱可欺，连最下贱的奴仆也看不起他。他的左腮帮比右腮帮大，因为他拿的是一把后坐力很大的旧猎枪，他把枪托总是靠在自己的左腮帮上，就这样，左腮帮就变大了。他每个月都得为主人打20只松鸡、10只野鸭。他自己的弹药袋用绳子分成两份，一边装弹药，一边装野味。他从来不买新袋子装野味，尽管他打的野味换的钱足够他买许多个了。他在别人面前受欺负，可在老婆面前却老是凶巴巴的，每次都大声喊叫，直至那婆娘把最后一分钱让他买酒喝掉为止。
    不难看出，沙皇农奴制度下的人性是压抑的。

  压抑得愈久，反抗愈是强烈。远离也是一种反抗。也许，这就是屠格涅夫走向自然的真正原因。

  在浮躁和喧嚣的状态中，是读不了屠格涅夫作品的。屠格涅夫的叙述节奏很慢，他说给我们听的，开始时总是说得很困难，不够明确；接着一道阳光，一个决定性的字眼儿穿过，云雾突然消散了。都德说，他向我们描述的俄罗斯，不是历史上的、人云亦云的那个伏尔加河的俄罗斯，而是一个麦子、花朵在骤雨下孕育的、夏季的俄罗斯，有着茂盛的青草和嗡嗡的蜜蜂声的可爱的俄罗斯。因此，正如我们在听人讲外国故事时，必须把它们安置在一个地方，配上一个熟悉的风景做框子一样，他的故事中出现的俄国生活，就像被阿拉伯人的茅屋包围着的阿尔及利亚领地里的城堡主的生活。

  虽然《猎人笔记》还不能归为生态文学的代表之作，但可以肯定地说，它堪称19世纪俄罗斯文学景物描写的巅峰。森林春夏秋冬的景致与变化，在屠格涅夫笔下漫不经心地呈现出来了。托尔斯泰在谈到屠格涅夫描写景物的高超手法时说：“这是他的拿手本领，以致在他以后，没有人敢碰这样的对象——大自然。两三笔一句，大自然就散发出芬芳的气息。”

  不仅仅是视觉上的愉悦——从屠格涅夫的作品中，我们还可以得到智慧、美感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