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在构成意象时,可以夸张物象某一方面的特点,以加强诗的艺术效果,如“白发三千丈”,“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可以将另一物象的特点移到这一物象上来,如:“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长有归心悬马首,可堪无寐枕蛩声。”这些诗都写到“心”,心本来不能离开身体,但李白的“愁心”却托给了明月,杜甫的“故园心”却系在了孤舟上,秦韬玉的归心则悬在了马首上。这些意象都具有了“心”原来并不具备的性质。
诗人在构成意象时,还可以用某一物象为联想的起点,创造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李贺诗中的牛鬼蛇神大多属于这一类。火炬都是明亮的,李贺却说“漆炬迎新人”,阴间的一切都和人间颠倒着。“忆君清泪如铅水”,铅泪,世间也不存在。但既然是金铜仙人流的泪,那么当然可以是铅泪了。
总之,物象是意象的基础,而意象却不是物象的客观的机械的模仿。从物象到意象是艺术的创造。
再看意象和意境的关系。
我在《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里说,意境是诗人的主观情意和客观物象互相交融而形成的艺术境界。现在又说意象是主客观的交融契合,那么意象和意境有什么区别呢?我认为可以这样区别它们:意境的范围比较大,通常指整首诗,几句诗,或一句诗所造成的境界;而意象只不过是构成诗歌意境的一些具体的、细小的单位。意境好比一座完整的建筑,意象只是构成这建筑的一些砖石。
把意象和意境这样区别开来并不是没有依据的,依据就在“象”和“境”的区别上。“象”和“境”是互相关连却又不尽相同的两个概念。《周易·系辞》说:“圣人立象以尽意。”王弼《周易略例·明象》说:“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象,本指《周易》里的卦象,它的含义从一开始就是具体的。而境却有境界、境地的意思,它的范围超出于象之上。古人有时以象和境对举,很能见出它们的区别,如王昌龄说:“圆通无有象,圣境不能侵。”刘禹锡说:“义得而言丧,故微而难能;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显而易见,象指个别的事物,境指达到的品地。象是具体的物象,境是综合的效应。象比较实,境比较虚。
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两句诗构成一种意境,其中有春天到来的喜悦,也有流光易逝的感喟。春的脚步随着雨声来到深巷,进入小楼,给诗人带来一个不眠之夜。诗人设想明天早晨该能听到深巷传来的卖花声了。如果把这两句诗再加分析,就可以看到它包含四个意象:“小楼”“深巷”“春雨”“杏花”。“小楼”“深巷”,有静谧幽邃之感,衬托出诗人客居临安的寂寞。“春雨”“杏花”,带着江南早春的气息,预告一个万紫千红的局面即将到来。陆游这两句诗的意境,就是借助这些富有情趣的意象以及它们的交互作用而形成的。
最后还要说明意象和词藻的关系。
语言是意象的物质外壳。在诗人的构思过程中,意象浮现于诗人的脑海里,由模糊渐渐趋向明晰,由飘忽渐渐趋向定型,同时借着词藻固定下来。而读者在欣赏诗歌的时候,则运用自己的艺术联想和想像,把这些词藻还原为一个个生动的意象,进而体会诗人的思想感情。在创作和欣赏的过程中,词藻和意象,一表一里,共同担负着交流思想感情的任务。
意象多半附着在词或词组上。一句诗可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意象,如:“孤舟──蓑笠翁”,“云破──月来──花弄影”,“风急──天高──猿啸哀”,“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也有一句诗只包含一个意象的,如:“北斗七星高”,“楼上晴天碧四垂”。意象有描写性的,或称之为静态的,如“孤舟”“蓑笠翁”;也有叙述性的,或称之为动态的,如“云破”“月来”“花弄影”。意象有比喻性的,如“若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也有象征性的,如《离骚》中的香草、美人。
一个意象不止有一个相应的词语,诗人不仅追求新的意象,也追求新的词藻。“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用“白骑少年”四字写思妇心中的游子,增强了游子给人的美感。词藻新,意象也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以“红泥小火炉”入诗,词藻意象都新。
诗的意象和与之相适应的词藻都具有个性特点,可以体现诗人的风格。一个诗人有没有独特的风格,在一定程度上即取决于是否建立了他个人的意象群。屈原的风格与他诗中的香草、美人,以及众多取自神话的意象有很大关系。李白的风格,与他诗中的大鹏、黄河、明月、剑、侠,以及许多想像、夸张的意象是分不开的。杜甫的风格,与他诗中一系列带有沉郁情调的意象联系在一起。李贺的风格,与他诗中那些光怪陆离、幽僻冷峭的意象密不可分。各不相同的意象和词藻,体现出各不相同的风格。它们虽然只是构成诗歌的砖瓦木石,但不同的建筑材料正可以体现不同的建筑风格。意象和词藻还具有时代特点。同一个时代的诗人,由于大的生活环境相同,由于思想上和创作上相互的影响和交流,总有那个时代惯用的一些意象和词藻。时代改变了,又会有新的创造出来。这是不难理解的。
(摘自《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
二、《青与绿》(可作比较阅读)(林庚)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草与柳在古代诗词中一直经常这样地同时并见,要说明其间的缘故,根本上还是因为都涉及春天。“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柳树是代表着春风的,而草则又与春风共其命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春回大地的信息,首先就体现在草与柳的变化上。“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只是那么一星星若有若无的草的痕迹,便宣告了春天的来临。“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枝上刚萌发出点点的细叶,料峭的春风便已来到了人间。这个细叶,诗词中又称为“柳眼”,仿佛在说碧玉妆成的柳树,忽然从睡梦中一觉醒来,睁开了眼睛,同时也就是春天的开始了。所谓“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草透出了绿意,柳睁开来眼睛,这是多么富于生意的绿色世界啊。
世界是绿色的,可是诗人却爱说“青青河畔草”,“青青夹御河”,“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柳色新”自是嫩绿色,所谓“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可是却非说“青春”不可。春天叫做青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而春游也叫做踏青,却不说踏绿。春天唤做青阳,春神名曰青帝,少年称为青年,那么到底是谁代表着春天呢?
绿与青原是相近的颜色,所以青天又称碧落、碧空,碧也就是绿。绿草可以称为青草,绿柳却不能称为青柳,但是“天官动将星,汉地柳条青”却又正是好诗。“春晚绿野秀”,这绿野却很少称之为青野。大概由于绿指的是具体的现实的世界,而青则仿佛带有某种概括性的深远意义。绿原是一种和谐的色调,在万紫千红的春天,绿乃是多样统一的典范。而青则更为单纯,凝净,清醒,永久,松树因此就都称为青松。所谓青山绿水,何尝不正是两种性格的说明呢?这里或者会给我们带来一点生活中的启发吗?谁不愿意青山不改、青春长在呢?但这只是一种理想,从现实到理想,从具体性到概括性,本来是绿的却说成是青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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