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钗的品格
且看书中的描写:
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第四十二回)
两人是何时开始看的《西厢记》?黛玉是长大以后,应该是在青春期, 可能是全书的小姐中最晚的。宝钗是从小就看。大概在七八岁左右,恐怕是全书的小姐中最早的。
看了以后有何感想?黛玉的感想是“词句惊人,余香满口”。宝钗的感想是“移了性情,就不好救了”。
和谁一起看?黛玉只和宝玉一起看,因为书是宝玉带来的。宝钗则和家里其他女生一起看,还知道男生们也在看,而且在瞒着女生看。有趣的是,男生也知道女生在看,而且在瞒着男生看!男女双方都知道对方在看,这不稀奇,但双方居然还知道对方在瞒着本方看,这就有点儿热闹了。不难看出,薛家这些“住在一起”的青年男女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互动”。多年之后,宝钗还意犹未尽、津津乐道。她那超强的情报刺探能力,恐怕也和小时候就操练过的这种“互动”有些关系。她窃听小红的私语,以及听到后产生的感慨,就很说明问题。请看第二十七回的描写: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可以看出,宝钗的这次窃听很娴熟很成功,她对“奸淫狗盗”之徒的心理也很熟悉很理解,她的“心机”当然也“不错”,甚至比对方那两个“心机不错”的“奸淫狗盗”之徒加起来都更加地“不错”。原因很简单,这不过是她七八岁就玩剩下的东东,稍稍施展就够了,岂能栽在小红等“后学”手中?这次驾轻就熟的窃听,也告诉读者薛家的男女们当年是如何发觉对方在看、而且在瞒着“我方”看的。
看完以后干了什么?黛玉用书里的句子和宝玉互相开玩笑,但宝玉的玩笑一过火,她马上喝斥,不留一点儿地步。她还不知避讳,在酒席上说了出来,被宝钗盯上了。她在梨香院外听曲,想起《西厢记》中的句子,联想到古诗和古词中的美、青春、生命流逝之句,不禁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她想起有父母的好处,自叹比《西厢记》中的双文还要命薄。宝琴作十首怀古诗,引用了《西厢记》、《牡丹亭》的典故,宝钗又要干涉,黛玉为之辩护。
而宝钗呢?不知道她和家里的男生女生干了什么,被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称得上是全书最大规模、最严厉的一场“扫黄”运动。有趣的是,薛家的家教是四大家族中比较稀松的,外号“薛大傻子”的薛蟠就是其教育成果。贾府家教之严,当在薛家之上,仍然没有发现宝玉黛玉偷看《西厢记》之类的书,为什么宝钗和她家里的男生女生会被发现?
我觉得,宝钗和她家里的男生女生肯定是“互动”得太厉害,做出了一些十分出格的事情,以至于把家教相对稀松的家长们都给惹急了。如果他们只是象黛玉宝玉那样,互相开开玩笑的话,怎能引起这样的轰动呢?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干了些出格的事,也不一定能引起这样的轰动。比如说贾芸小红的“丢手帕”游戏,以及宝玉和那位“贤良”的袭人之间的“试验”,不都是很出格、很惊险的吗?而且这些事都没有做到百分之百的密不透风,又发生在家教相对较严的贾府,却没有引起一丁点儿的风波。薛家男女们的“互动”,怎么就能让家教相对稀松的薛家家长们忍无可忍、必须“严打”了呢?
很明显,薛家男女们的这个“互动”绝对要比宝玉和袭人那次“试了一回”更严重,否则也不会在更宽松的环境里遭到更严厉的“扫黄打非”。
其实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难想象。即使在今天,几个共享毛片或“花花公子”的男孩子,兴奋之余,如果发现和他们“住在一起”的女孩子们也在偷看毛片或“花花公子”,甚至在瞒着男孩们看的话,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需要强调的是,双方甚至还知道对方已经知道我方在看,而且在瞒着对方看,而且已经知道我方也已经知道对方在看、而且在瞒着我方在看……哈哈,成了绕口令了!总之,总而言之,一言以蔽之,这层窗户纸已经破烂不堪、形同虚设了。在这种情况下,难道男女双方会以礼相待、相安无事?果真如此,双方一开始就不会去关心甚至刺探对方的“动态”。了解对方的“动态”之后,难道双方只是心照不宣地笑笑,理解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如果不是的话,嘿嘿,就不用我再说什么了。
所以,薛家当年一定有过一场不足为外人道的大风波或者“扫黄运动”了。但我的想象力实在有限,猜不出那位“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的宝钗能搞出何等“精致的淘气”来,只能肯定一点:她的问题,至少要比宝玉和袭人那次“试了一回”严重。“袭为钗副”嘛。袭人既然“试了一回”,宝钗怎么着也得“爽了一回”吧。如果没能“爽”,那也得是“试了几回”才行,总之她必须超过自己的“副手”,否则不成了“钗为袭副”吗?同理,袭人那次既然“无人撞见”,宝钗怎么着也得被人撞见一次两次,掀起一些波澜吧。当然,她的确被人撞见了,而且还挨了打,确实比其“副手”袭人要高明些。
所以,宝钗不可能是处女。其“副手”袭人尚且不是,宝钗这位“主力”就应该更加地、更早地、更猛烈地、更深入地不是!
薛蟠和薛宝钗在“成熟度”方面的差距,也是这场风波的一个证据。
我们知道,薛蟠比薛宝钗年长,又爱在外面惹事生非,甚至还打死过人,抢了个美女回家,应该也算见过世面的。可他到了薛宝钗面前,幼稚得就象个小屁孩儿。薛宝钗比薛蟠读书更多,可仅仅是读书更多, 不经历实际生活的话,只会使人变成书呆子,显得更不成熟。因此,除了读书之外, 一定有其它的因素, 特别是亲身经历过一些人生波折,才会造成薛宝钗”反超”薛蟠的奇特局面。当年那次“扫黄运动”,很可能就是使薛宝钗迅速成熟起来的重要原因。
薛蟠应该没有参加那场轰轰烈烈的“读书运动”,因为他长大以后还把“唐寅”搞成“庚黄”,怎能欣赏那“词句惊人”的《西厢记》?因此他也就没有挨打,始终保持着少爷的体格和脾气,“抗击打力”很低,一触便倒,连哭带叫,不象是吃过亏的,还具有很强的“可塑性”。所以他挨揍以后,才能痛改前非,干起了正经事。
宝钗却应该是“读书运动”的参与者,因为她识字很多,又是个“淘气的”,甚至还不是一般的淘气,而是“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所以她肯定参与了,保不齐还是个领头儿的,因此就免不了挨一顿臭揍,体验到了切肤之痛。她之所以精通棒伤药的使用,可能也与此有关。所以,她才能深刻反思,积极调整,从而迅速地成熟起来,甚至比她哥还成熟,以至于不象个少女,倒象个少妇了。
也难怪,这场”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的风波,肯定比“小柳”的拳脚厉害多了。经历这场风波的宝钗,当然要比她的“童子哥”成熟得更快。另外,她的“丰美”、“体丰”以及和宝玉第一次过夫妻生活时的成熟表现,于此也有了很好的解释。宝钗这番表白,真是自暴其丑啊!
总之,宝钗这种与年龄、身份都不符的生理和心理特征,明显带有一种“改造”或“调整”过的痕迹,这通常只有受过较大挫折、经历较大坎坷的人才会有。童年时期的这次教训,就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至少对她的性格变异影响很大。
至于黛玉,无论什么样的书,她都只取其文字精辟之处,对跳墙上房、叠被铺床之类的情节具有很强的“扬弃”能力。只要宝玉一触及这方面,她立即声色俱厉地予以制止。同样的书,雅人看,自是雅趣十足、余香满口的好书。俗人看,却成了淫奔移性、“不好救了”的杂书。同样一句“银样蜡枪头”,当黛玉天真烂漫地说出来打趣宝玉时,是多么的雅致有趣。而对于过来人来讲,它又有另一种特殊含义。这位纯真无邪的林姑娘就这么傻呵呵地说出来,实在是太可爱了!无论多粗俗的话,由她一说,就变得十分雅致。我每每看到此处,都恨不能跳入书中,抱住这个单纯的“傻”姑娘狠狠亲上两下!所谓“移了性情,就不好救了”的问题,根本不会发生在黛玉身上!如果她真是那样的人,根本就不用看什么《西厢记》,只凭她天天和宝玉形影不离,耳鬓厮磨,也早和宝玉“试上一回了”。
黛玉刚看不久,自然熟悉。而宝钗时隔多年,竟仍然烂熟于胸,一听就知道出自何处,真是令人惊叹!难道曾经复习过?还是当时的印象就很深?我觉得应该是后者。这些句子早在当时就融入了她的内心世界,对她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有“移了性情,就不好救了”的切身体会。儿时的教训,估计是十分深刻的,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那“移了性情”的魔力,回味那“不好救了”的痛苦时,她仍然心有余悸。而黛玉只觉得“词句惊人,余香满口”,并没有发现有“移了性情”的作用,所以口无遮拦,不知避讳,不但和宝玉互相开玩笑,还当着一大家子的面,在饭桌上说了出来,但仍然没被在座的其他人察觉,偏被“有心人”宝钗给盯上了。黛玉的“小孩子家口无遮拦”,说明她心里没鬼。别人无动于衷,看来他们心里也没鬼。而宝钗的敏锐和“有心”,正说明鬼在她心里!
黛玉听见宝钗指出自己的错,自愧有失检点,所以“心下暗伏”,一点儿反击、争斗的心情都没有,反而“上来搂着宝钗”,撒起娇来。然后不再设防,轻而易举地让宝钗占据了道德优势,恭听了一篇言不由衷的说教。其实,以她的聪明,稍微一留心,就可以意识到宝钗已经自暴其丑,而且情节比自己严重得多,却来教训自己,真可谓“百步笑五十步”了。可惜黛玉是闻过则改的君子。别人的议论,只要有一言可取,黛玉便谦虚受教,典型的“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绝对不会恼羞成怒,倒打一耙,反去挑对方的错。宝钗关于淑女的演讲中的道理,黛玉早已身体力行,所以觉得她讲的真好真对,于是不再当她“藏奸”,反认她是一个正经好人。从此对她推心置腹、坦诚相待。
宝钗却在耍外交手腕。她是个外交天才,揣摩人心、对症下药的本领,在全书独一无二,恐怕只有《水浒》中的“及时雨”宋江才能媲美,湘云缺钱,充不起豪爽,她便予以周密安排,把湘云感动得象见了亲人一样。赵姨娘求平等,宝钗送礼时也不冷落她,令她兴奋地去找王夫人讨好。邢岫烟寄人篱下,缺衣少钱,宝钗加以周济。贾母最喜马屁,宝钗就敬献全书水平最高的马屁,喜得贾母直夸“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第三十五回)。黛玉是个君子,别的东西是无法打动她的,只有用真理、正义、道德、诚实去对待她,占据道德优势,才能获得她的尊敬和信任,为自己所用。
从这个典型例子可以看出双方的为人:黛玉推心置腹,宝钗虚虚实实。黛玉闻过则改,宝钗自曝其丑。黛玉天真烂漫,宝钗经验丰富。
其实,只要仔细分析一下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特征,就不难发现,黛玉具有青春期少女的一切心理特征,非常健康,而宝钗则处处违背青春期少女的一切心理特征,十分变态。
心理健康、发育正常的花季少女都有一些常见的性格特点。好的有:真诚、天真烂漫、纯洁、温柔、单纯、感性、心肠软。不太好的有:敏感、柔弱、小性儿、爱哭等等。这些特点,黛玉全有,宝钗全无。
花季少女们最不常见的性格特点,好的有:沉稳、清心寡欲等。不好的有:城府、野心、冷酷无情、势利、拍马、撒谎等。这些特点,宝钗全有,黛玉全无。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她看到薛蟠的小像而发笑一节,显得颇有人情味。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具有这样变态的心理特征呢?当然不能排除七八岁时挨的那一顿臭揍。那次的教训,必定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使她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个社会的规则,学会调整自己,成为一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物。但如果只是这样一个原因,她就很有些可怜、可叹了,作者也不应该给她“国贼禄鬼”的评语。实际上,宝钗的变态人格并不完全来自她童年的那次挫折,而有更早更深层更本质的原因,那就是她体内天生的一股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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