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读《<红楼梦>评论》,读得并不细,也不知是老师给我的印象,还是我自己的印象,就记得王国维是用叔本华的悲剧理论比附红楼梦,这在当时的我看来,不过是民初学者的幼稚尝试。
如今因为教学的缘故,重看《红楼梦》评论。虽然是在地铁上,一字一字倒也是认真读过去。这一次,竟然泪下。
王氏说《红楼梦》是讲人生的痛苦与解脱之道。他说:“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解脱的人,是“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像司棋、尤三姐这些自杀的人,“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所以在书中真正得解脱的只有宝玉、惜春、紫鹃三人。
他又把解脱分为两种:一种产生于“观他人之苦痛”,一种产生于“觉自己之苦痛”。而前者又要比后者高明。“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痛苦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
这是王国维1904年的旧文了,谁能想到,二十多年之后,他会自沉于昆明湖呢?在他投湖之前,他能回忆起自己从前写下的种种吗?像他这样的人,该是早就洞穿人生痛苦的本质吧(如果这的确是人生的本质),可是他解脱了吗?他到底还是选择了自杀,而非出世。“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这是他自己的话,那么照他自己的标准来看,他是根本没有得到解脱。
他的清醒里,一开始就带着不祥。因为,在他看来,“宇宙人生之本质”就是与痛苦不相离的。那么一个最清醒的人,岂不就是最深切地感受到痛苦的人?且清醒愈深,痛苦愈深。生命中最无法承受的不是轻,而是重,痛苦太深,终究会把人压倒,人若是被压倒,哪里谈得上解脱。
人生的本质这种东西,本来就难以回答。回答上了也无济于事。当我听说一位老师在大学里教授的科目是“哲学与人生的意义”(philosophy and meaning of life),我不禁失笑,我问:“你告诉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谁敢跟青年人讲这样的题目?天才如王国维者,最终也未必堪破这道难题。加缪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当然,我们不必那么严肃,“人生的意义”这种东西当做某种时兴的文学理论、某个新推导出来的公式、甚至某种化工原料、某种菜谱……在课堂上介绍介绍是完全可以的。没有谁可以对谁的一生负责。对学生不行,对身边的人不行,对自己怕是都不行。所以,也没有谁要求你对谁的一生负责。
“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这也是王国维的话,也曾经让我思虑量多。为什么要去纠结于信与不信?《红楼梦》里不是也说了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上天让一个人聪明,这自然是恩赐,但若又赐给他一颗执着的心,这就未必是福音了。想得多,还好点;钻牛角尖,就太要不得了。钻到终于已经醒悟,在认识的层面上可以说“解脱”的时候,身和心其实往往都支持不住了。
“死去元知万事空”。也许,为王国维,我是多虑了,是自作多情了。我的基督教信仰要求我相信死不是终点,但是,死若真是终点,倒可以快慰多少颗敏感而聪慧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