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王国维用半文言写就的浩瀚而晦涩的《红楼梦评论》,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似乎不是一片篇针对《红楼梦》的文章,因为全文仅仅只三到四层的文字与《红楼梦》相关,其余的大部都在讨论人生,欲望,美术和悲剧的问题。所以,我窃以为该文如若更名为《叔本华之关于悲剧的哲学思想在<红楼梦>中的体现》或许更为贴切。
如同一些评论家说的,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虽然是佳文妙章,但是亦难掩其一大败笔,那就是作者采用了“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把叔本华的悲剧哲学意识强加给了《红楼梦》,……对《红楼梦》的主题做了一种‘弃乐取苦’的误读,忽视了曹雪芹对这种有情趣的诗意盎然的大观园生活的肯定态度,而把‘解脱’作为了<红楼梦>的精神本质。”
“本来,从哲学观点来批评一部文学作品,其着手途径原是正确的,只不过当批评时,乃是应该从作品的本身及作者的生平和思想方面,来探寻作品中的哲学意义,此一哲学含义,与任何一哲学家的思想虽大可有相合之处,然却不可先认定了一家的哲学,而后把这一套哲学理论,全部生硬的套到一部文学作品上去。”(叶嘉莹《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之得失谈到<红楼梦>之文学成就和贾宝玉之感情心态》)
很显然,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就犯了上面的错误。所以,本文就不多谈王之文章在《红楼梦》的学习欣赏上对我的启发了,仅除以下寥寥:
王国维肯定了《红楼梦》的悲剧和哲学价值,认为它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其一因为《红楼梦》乃是悲剧中之悲剧,而悲中之悲即美中之美;其二因为《红楼梦》在人之所欲与人之生活之苦痛这个问题上“非徙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
《红楼梦评论》对我的启示,更多的表现在王国维自己的关于人生的哲学思想方面:
王国维认为,“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作者认为人的欲望是没有穷尽的。一个欲望的满足就伴随着另一个欲望的到来,所以人们不得不再次强迫自己去努力,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努力,是痛苦的。即使一个人的所有欲望都得以满足,他仍然得不到快乐,因为此时“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即起而乘之。……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所以,“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就是作者对人生真谛的思考结论。
人之所以有欲,是因为人们所欲之对象与我们存在利害关系。“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所以,为摆脱(至少是暂时性性的摆脱)欲望的纠缠,从而在根部上摆脱苦痛的折磨而达到真正的快乐,作者认为我们需要找到一种不与我们存有利害关系的东西。什么?王国维认为是“美术”。
只要人能够忘记物与我的关系而观物,那么大自然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以及人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皆为美。这些是自然之美。还有艺术之美,即从艺术之赏析把玩中获得的物我关系的忘却。
“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这话真是很有道理,就如同“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一样。只是前者要深刻高雅的多了。
前面已经说过,王国维之所以这么肯定《红楼梦》的价值,是因为它不仅仅提出了欲与生活与苦痛的关系问题,并提供了从中解脱之法。
“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
欲要解脱,须让自己出世而入无生之域,达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境界方可。迫于生活种种所逼而自杀者,却是得不到了解脱的。因为自杀者并非无欲,而是欲不得满足,是“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与异日。”其本质依然是逐欲。所以通观《红楼梦》中之人物,作者认为做到真正解脱的,唯有宝玉,惜春和紫鹃。其他的如金钏坠井,司棋触墙,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则算不得解脱。
做到真正的解脱,并非除出家不可。只要做到“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即可。然而,不要说我等这些尘世中的禄蠢之流,即便是那深山古刹里的得道高僧,恐也难做到。在如今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能做的,就仅仅是适度的压抑自己无尽的欲望,不让它随着文明和科技的进步而增多变烈(王国维认为人的欲望是会随着科技进步而变多的)。
对于解脱,作者又深入下去,指出解脱是分两种境界的。“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二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其难亦百倍。”宝玉的解脱当属此种情形。
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总是认为他们身上之苦痛未必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即使真的降临了,我也未必就无力承担和克服。所以,人们往往不懂得推人及己,适可而止。故此,所得解脱者甚少,而碌碌处世忍受苦痛之永久纠缠者泱泱也。
关于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对我的影响就说以上诸般了。下面简短的说说王国维本人。
王国维(1877-1927)是一代国学大师,在教育,哲学,文学,戏曲,美学,史学,古文学方面均有较高造诣。曾与梁启超,陈寅恪,赵元任和李济合成“五星聚奎”的清华五大导师。不幸的是,1927年6月,在国民革命军北上之时,王国维留下“经此世变,义无再辱”的遗书,投颐和园昆明湖自尽。成为我国国学史上颇为悲壮的一幕。只是,可悲的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论,虽然他奉献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可依然属于自杀而不得真正解脱之人……
借以缅怀大师王国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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