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灵魂的补天之术:悲剧意识的诞生
文化如果仅从媒质的表现来看,只能附注于符号,或者说是文字与图腾。而在一个民族的文化进入文明阶段之后,最突出的特质就是对文学语言的出色把握和感性表达能力的自由舒张。从而,当我们走入深邃的文学世界之后,我们便会不自觉地将自己的民族气质表述和转移在浸透着生存血泪的文学作品中。以王国维的看法是认为在中华的内蕴文学中并不具备深沉的悲剧意识。而按照我的理解,悲剧意识的缺失的根源在于内心世界对外在价值压迫的麻木。然而,我为什么要把这里的总题列为"民族精神的重新发现"呢?因为,我认为我们民族并不是先天地缺少悲剧的氛围,只是在历史的无情风雨中被政治的流行和小农经济的无知给掩盖了。所以,我在此必须一反先前学术界中所普遍承认的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缺乏悲剧观念的错误理论。那么,曹雪芹写作的意义何在呢?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评论的价值何在呢?我们又如何看待民族悲剧精神的现代化偏移和作家心灵的近代裂变呢?
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
王国维先从基本的民族气质出发,揭示出我们民族的乐天精神和团圆意识,我们总是将自己的美好情感表露无疑,我们无法使自己在痛苦中承受巨大的心灵扭曲。想起来也是的,由于历史的沧桑古老,疆场变换,有多少豪情笑影和红颜玉骨都埋葬在秋坟暗夜中,难道我们还宁愿在悲凉的文学世界中继续沉湎在沉郁忧愁的境界中吗?否也,否也!昔日李贺秋夜鬼唱鲍家诗,心中的绝望和桓布在他周围气流的惊悚将是何等的剧烈!所以,并不是说中华民族缺失悲剧,悲剧从古至今时刻都在发生着。但问题是有悲剧的切实存在就必然会产生强大的悲剧意识吗?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存在的苦难并不一定就能够直接感受到,这期间会有时间的延宕和空间的阻隔,而这两者都稳定地制约着悲剧意识在人心世界的诞生。所以,我觉得王国维说我们民族纯粹是乐天精神的,在我看来是不能同意的。故,我以此篇文章阐发这是一种民族精神的重新发现。即华夏民族的生存境遇从本质上说是悲剧的(从人个体的必定死亡和人类全体的必然灭亡都可以认为整个人类都是悲剧性的,悲剧的本质就是生命的短暂和世界的永恒之间有着恒久的对抗,人类无法逃离出这个命定的悲剧结局),但是由于文化自身的内在免疫能力和自杀倾向,使得我们的文学表象的苦难感直到曹雪芹才真正地树立起来。但是,曹雪芹本身是无法意识到他自己的伟大发现的,只有王国维从西方的悲剧美学入手,返观我们民族的内在精神走向,从而在巨著红楼梦中发掘出了极端热烈的"悲剧爱情和悲剧之形而上学",以此一贯通宇宙大有和世界虚无的惶惶人性之爆发,空前地颤栗着民族的内在文化生命。从此,中华民族的悲剧精神开始重新复苏,而这决断的意识突围具有极大的民族气质再造能力。以我夸张的说法就是:红楼梦标志着我们民族精神的一次浴火新生,它将提供给我们走向真正的直面现实和对垒灾难的苦难意识。
7 文学作品的内在意蕴:两种精神气质的不同的情绪流露
王国维以红楼梦和桃花扇这两个作品作为比较的对象,从写作者不同的意绪流露出发,从对人生最终死亡命运的不同视点和感官印象出发,从而自然地激发出一种对文学作品内在气质相异走向的批评式评点式感悟。
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
王国维的视野极其的宽广,内心幅围极其的浩瀚。他从人生对死亡的恐惧出发,提出解脱无非是他律和自律两种。他又从小说所笼罩的精神氛围出发,从小说描写的具体情景出发,区别了政治、国民、历史和哲学、宇宙、文学这两个处在不同层面上的精神境界。而这种境界的展示必须俟待形象的人物心理和生理活动,必须辐射到人生的感觉和肉体地带。所以,王国维提供了两种基本的小说创作模式,一是汲汲于喧闹的表象人生,是繁华的、乐感的、动乱的、流动的情节堆积;一是孜孜于深沉的内在的人生万象,是凄凉的、悲剧的、平静的、永恒的心灵困境。桃花扇是对历史的模仿,是与生活平行的简单的文学机械加工,没有灌注灵魂的深邃和信仰的高洁。红楼梦是对历史的超越和创造,是穿越了生活表面现实的具有极强原创性的灵性真实,充溢着感性的直觉、永恒的诗意和内在魂灵世界的沉郁。
8 文学悲剧的形态、恐惧与悲悯、伦理学和美学目的论的合一
王国维认为文学作品抑或人生有三种悲剧形态,简单地说就是:出于善恶狡诈的悲剧、命运和谐与错乱的悲剧和人生基本关系即死亡和生命悖论特质造成的悲剧之悲剧。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忄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
对三种悲剧的探索可谓已经穷尽了历来所有的人生哲学和文学作品所禀持的悲剧形态,它对我们正确认识生命的内在奥秘和人类情感世界的整体结构都有着巨大的启示意义。红楼梦者,真乃悲剧的顶点,它能我们消解心灵的痛苦,并在纯粹的艺术情景中让我们领受着悲壮和高亢的人生历练。纷纭变幻的世界,在巨大的红楼意境里已经粉碎为情感的碎片和哲理的思索。在我看来,红楼梦真正地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它给予我们人类基本的历史困境和命运图景,它凸显出了人类心灵世界的黑暗和美好。红楼梦通过对悲剧之悲剧的演绎,带领我们进入了宏大的情绪世界,在这里,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物(如宝玉、黛玉和宝钗的爱情世界,大观园的繁华萧瑟和太虚幻境的诡谲迷雾,石头的粗糙痛感和碧玉的灵性神秘,无数的罪恶波澜及自灭焚烧的决绝痛苦)在世界的舞台上表演,而是我们自己都手舞足蹈起来,也加入到这个爱欲丛生的喧嚣的人世中去。在我看来,红楼梦是人类基本命运的图谱,它将永恒地悬挂在人类家族的幻灭和诞生里。
红楼梦的悲剧之悲剧将会触发人心灵世界的痛楚,令恐惧和悲悯在我们的身影里油然急剧地上升,使得我们的血液愈加奔涌地流动在红色世界里。伦理要求我们放弃欲望,保持人格的完满,但它是以禁欲作为代价的。美学是在平静的审美关照中悠然浮荡起的情绪浮萍,它飘荡在缓慢的江河里,随着悲剧在我们内心所激荡起的情感波动和灵魂挣扎,从而把我们引向一种巍然屹立的佛家盛典,一种悲壮后的沉稳、恐惧后的平复和痛苦后的坦然。所以,红楼梦导致了一种伦理和美学双重价值上的意义融合,它有力地在我们后人的内心中激荡起道德的自缅和美感的愉悦。故,悲剧之悲剧诞生了,新的民族心灵也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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