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仆人眼里无伟人。贴身人的感情,最能显示主人的人品。又有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紫鹃的善良和同情心,大概是受了黛玉的熏陶。
两人如姐妹一样的感情,是全书主仆间最好的了。紫鹃甚至象一个慈母一样,为黛玉的终生大事担忧、奔走。她试探宝玉,承受指责,甚至要求薛姨妈为黛玉提亲。一个丫环这样做,简直就象是失去了理智,这样做的后果,对黛玉对自己都有百害而无一利,而聪明的紫鹃竟然不觉得,可见她是多么的投入,以至于病急乱投医了。如果她只为自己着想,肯定不会这样心急如焚。即使是亲姐妹,如尤二姐尤三姐之间,也不如黛玉和紫鹃那样情深意重。
雪雁是黛玉从故乡带来的,反不如紫鹃亲近。紫鹃肯定是有一些让黛玉欣赏的地方。我觉得,一是因为她体贴,二是因为她重情。
1、紫鹃的体贴
请看第三十五回的一段描写: 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短短几句话,道尽紫鹃心。吃药的时刻、水的冷热、咳嗽的情况、时节和气候、一早的活动、休息的时刻,紫鹃都在留着心。黛玉只顾关心宝玉那边的情况,不愿意被干扰,也不知道累,直到紫鹃提醒才意识到累了,仍然呆了半日才回。可见黛玉关心宝玉,胜过关心自己。而紫鹃关心黛玉,又胜过黛玉关心自己。若无紫鹃的关心,黛玉的处境就更堪忧了。
黛玉虽是主人,但在紫鹃面前常常是令不行、禁不止。紫鹃就当她是撒娇,根本不听她的。这种情形,又似母女。且看紫鹃对黛玉内心的透彻理解: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第三十回)
紫鹃“度其意”,替黛玉说出了心中的悔意。若不是宝玉进来和好,恐怕紫鹃也该把黛玉说动了。她不但照顾着黛玉的生活,还照顾着她的情感。
2、紫鹃的情谊
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 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 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第五十七回)
宝玉问得好:你又着什么急?是啊,紫鹃没有任何理由着急,她只是担心黛玉。她编出一段合情合理的说词,把自己的真实目的隐藏得滴水不漏,倒不枉了一个“慧”字。其实,若果真关心自己的本家,离开黛玉就是。那句“一时一刻我们两人离不开”和“我必要跟了她去的”才是真心话。
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或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第五十六回)
为黛玉“愁了这几年”的紫鹃,既象朋友,又象姐妹。她这一番话表达的深情,使主仆之间显得比尤家姐妹还要亲近。这也是《红楼梦》中丫环对小姐最真挚的话了。不必多评,只需细细品味原文,就能感受到紫鹃那颗温暖的心。黛玉临终对紫鹃说道:“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更是道尽一切。
为什么说黛玉凝聚着《红楼梦》的感情?这里又是一个例证。书中出现的最真诚、最感人的知心话,都和黛玉有关:或者出自她,或者说给她。黛玉与人打交道,唯“真诚”二字也。
紫鹃不仅是说说而已。看到黛玉“不作为”,她便挺身而出,替黛玉“为非作歹”起来:
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第五十六回)
一个丫环能做的,紫鹃都做了。一个丫环做不到的,紫鹃也做了。上次试玉,已经给自己惹了很大的麻烦。这次“挺身而出”,更是大违常理,实际上已经是不管不顾、孤注一掷了。甚至连黛玉的面子都不再顾及。全书所有人物,除了紫鹃,还有谁能这样为黛玉挺身而出?如果贾敏复生,林如海再世,也一定深为感动。可惜是与虎谋皮。一屋子的笑声中,透着黛玉和紫鹃多少辛酸和无助啊!
对比其他主仆,莺儿虽然经常替宝钗宣传,但宝钗却总给她揽活儿,而且都是宝玉的活儿,还说什么她“闲着也是淘气”,明显是把她当成个工具来用。湘云回答翠缕关于阴阳的问题时,逐渐地不耐烦,最后不屑再说,讽刺一句了事。迎春平时放纵司棋,关键时刻也帮不了她。惜春对入画毫不留情。探春能够保护侍书,侍书也能帮助探春,但仅此而已。书中看不出两人有更深的关系,因为探春并不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又对尊卑次序分得很清楚,连亲妈都不留情面,何况一个贴身丫环呢?主仆之间似姐妹又似朋友的,唯有黛玉和紫鹃。
紫鹃从宝玉那里得到的保证,不过是一场空。可她并不象袭人那样,换个主人就换个心。相反,黛玉离世后,她对黛玉的情谊反而更重了,经常一个人暗地里为黛玉伤心、哭泣。看到甄宝玉时,她还暗暗地替黛玉惋惜。面对宝玉的询问和倾诉,她就象黛玉“附体”一样,使着黛玉特有的“小性儿”。又象黛玉的娘家人一样,为她鸣不平,谴责宝玉的无情。她是唯一一个为黛玉的遭遇而谴责整个贾府的人,也是一切为黛玉的遭遇而伤心的读者的代言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样一位有情有义的姐妹和朋友,黛玉当含笑矣。紫鹃也因此成为《红楼梦》中第一号情义深重的丫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