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神经衰弱的病症。他说:“我整夜不能入眠,白天脑子昏昏沉沉的,啥也干不下去。”我推测,他这一段时间用功过多,报名、给学生讲高考课程这些事又不顺利,他是因为过于焦虑才得病的。
恢复高考毕竟是件大事,也不能总压着拖着瞒着,王叔叔他们终于把恢复高考允许报名的事在本地公开了。有的学校还是王叔叔亲自去通知的。当时,离初选还剩下两周时间。
贾老师因为严重失眠,大脑一片空白,初选虽然参加了,但公布名次后,他自己感觉很没有脸面,正式高考他竟然放弃了。学校里其他几个符合报考条件的同事,本来对高考也没有太多的热情,也都放弃了。我在初选的大榜上名列前茅,我们那个地下补习班的干部子女们,都通过了初选。
1977年12月10日,尘封10年的中国高考考场,大门重启,570万考生一涌而入。
我考上了某师范学院中文系。我们那个小范围的补习班里,绝大部分子弟都考取了大学,包括王叔叔的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高考过后的那个春节,我去王叔叔家拜年,他家的院门上有他亲手书写的一副楹联:“古豫雏鹰已奋翮,北疆幼松正葱茏。”可见王叔叔当时很满足。王叔叔祖籍河南,古称豫州,他对子女的期望值极高。他儿子和我在一个系,学习很好,人也优秀。
贾老师给我来过几封信,都是问一些语文知识方面的问题,求我问问大学的老师。
贾老师思维活跃,联想广泛。有一次他在信里问:语音和语义会有多少联系?很权威的著作说,“语音和语义没有必然联系”,这是不是不承认语音和语义有联系?可是汉字里经常遇到语音和语义互相联系的现象,如“日、热、燃”,字义有联系,声母是r;“水、湿、涮”,字义也有联系,声母是sh,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
我那时刚读大一,带着贾老师信上提出的问题,我翻看了一些资料,也没理出头绪。我问了一位资深的教授,他很吃惊,认为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的中学教师竟能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这个人很有质疑和思辨能力。教授说,这是个训诂学的知识,如“顶,巅也”,“冷,凉也”,声母分别是d和l,
这叫“同声互训”。教授问我:“这个中学老师,他怎么不参加高考?”我只得支吾了几句:“他,他想参加的,可是,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让他准备下一届高考,报考咱们的学院,我直接和他讨论。”教授说。
贾老师在给我的回信上说,他的神经衰弱恢复过来了,又能看很多书了,但他已经没有了再参加高考的热情。我深深地为贾老师感到遗憾和惋惜。如果贾老师当年参加高考,和我同时考入这所大学,他的学习热情和思考发现问题的天赋就会得到充分发挥,说不定会成就一些学术硕果。
每当我坐在大教室里听课,教授们传授很多我感兴趣的知识时,我就冒出一个念头,“可惜,我身边的同学不是贾老师。”“贾老师真该来听听这节课。”“贾老师会对这个知识点感兴趣,他来信询问过同类问题。”
然而,贾老师仍在那个中学里教书。我不能说他孤陋寡闻,但那里的环境毕竟与号称知识殿堂的大学不能比。贾老师即使喜欢读书,但那个地方的图书馆藏书有限;贾老师追求新知,思维活跃,但那个地方没有相应的学者与他面对面地探讨和交流。
王叔叔这样的人,掌握着一个地方的教育大权,掌握着教育信息,他把权力用来为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谋取好处。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又掌握着当地的话语权,所以王叔叔在当地的口碑很好。我回想王叔叔的为官为人,除了高考这件事,也没有别的贪腐行为。去年王叔叔去世,我参加了那场送别仪式。送别的人很多,都称颂王叔叔是教育方面的专家,学问好,政绩也好,似乎没有人再记得当初恢复高考时本地发生过什么不公正的事情———尽力封锁一个惠及平民子弟的高考信息,没有人追究。
我悔恨自己的屈从和软弱。对王叔叔的嘱托和父亲的训诫,我无力反抗。我也没有说服王叔叔的勇气,让那个地区的所有符合高考条件的青年,都在第一时间知道恢复高考的信息,都在第一时间报上名,让大家在考场上凭实力争高下。
我更痛恨自己的自私和卑微。贾老师是我的竞争者,但他也是我的好同事和好朋友,他一直把我视为同道,有什么事都最先告诉我,和我商量,胸怀坦荡地对待我,而我却把高考这个可以转变他一生命运的大事,一直对他瞒着、藏着、掖着,一直都没有对他说实话,使他在不明真相的焦虑中坐失良机。更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我还把贾老师的相关动向一一汇报给王叔叔,有意无意中为贾老师在高考路上设下了一个又一个坎儿。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懊悔之中。在课堂上、在图书馆里、在校园里,贾老师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他告诉我恢复高考的消息时那种喜出望外的神情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我一遍一遍地质问自己:凭什么我在这里?我的家乡还有许多和贾老师一样梦想升入大学的有志青年,他们由于迟迟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或错过了高考机会,或来不及准备考试,匆忙应考而成绩不佳……
他们应该和我一样,和我一样啊!可是我升入大学后,发现其他地区的学生较多,而我所在的地区学生较少。
有人说,我们那个地方偏远闭塞,当时的信息很滞后,但我心里明白,这所谓的“信息滞后”,还意味着什么。
自1977年恢复高考至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如今,大学越来越多,社会也更加重视高考。有人说起高考中的一些负面问题、局部问题,或许会赞叹当初刚恢复高考时的考风如何如何好,可是,在我们身边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发生,不亲身经历是不知道的。“才出昆仑便不清”,知者自知。
当我们在一些方面被特别关照的时候,我们心存感激。可是,在特别关照我们利益的同时,就一定要以伤害另一些人的利益为代价吗?为了确保我们这二十几个考生的大学梦,为了确保我们这二十几个人的高考优势,王叔叔把消息捂着、掖着,能拖一时是一时,越晚公布对我们这一小部分考生越有利。而二十几个人,和一个地区想升入大学的青年相比,孰多孰少、孰轻孰重?当我们因之受益而别人因之受损,我们会心安理得吗?
愿我们的高考,清澈见底;愿我们的人生,坦荡无瑕。
凤凰网时尚与新文化报报联合征文,“扪心”在这里是一个版题。“忏悔录”是我们给它设置的重要栏目。这是一个以“心灵的自我鞭笞”为最终定位和品质追求的栏目,推崇“没有反思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人生”和“吾日三省吾身”的价值观。通过作者对于自己心路历程的关注和再思考,以忏悔的方式完成自我人格的升华,从而宣示“人性的光辉,忏悔的力量”这一永恒主题。 上一页 [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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